世間所有愛情,開始都是一樣的,只是結局不同:開始時總是天旋地轉,到了最後,有些人呼天搶地,有些人謝天謝地。
近日看到一個小故事,開始是這樣的:男網友用微信認識了一個女孩,文字往來一段日子後,女孩終於答允見面。第一次約會,就邀請男網友到她的家。他無比雀躍,內心充滿美麗的遐想。約會前,很有誠意地淘了一套簇新的衣服;當天自然也悉心打扮,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衣褲燙得光潔亮麗。準時抵達她的家裏,進門才發現女孩正在搬家,他二話不說,捲起衣袖幫手,搬搬抬抬了大半天,弄得蓬頭垢面,大汗淋漓。搬完後,女孩便坐着搬家的車,絕塵而去。他莫名其妙。回家後,終於知道結局:他已被女孩封鎖了。折騰一天,只是做了免費搬運工人?他看一看自己微信的頭像,如夢初醒:是炫耀自己有六塊腹肌的健身照。
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故事,但應該是一個失戀故事──只是還未開始戀愛,便已猝然分手。以下還有兩個故事,比較「有始有終」。由於家裏的貓不批准我旅行,這幾年想出一個折衷辦法:每次朋友外遊,我會指定一個地點,讓他們去那兒拍照,甚或直播給我,我叫這些朋友為「旅遊阿凡達」──阿凡達(avatar)是印度神話中,天神下凡時的人形化身。上月的旅遊阿凡達,由汪必吉擔任。汪必吉到克羅地亞旅遊,我自然分配她到首都薩格勒布的失戀博物館(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情侶分手,對方往往留下一些篤眼篤鼻的東西,令你不知如何處置。這間失戀博物館專門收集愛情燃燒後的灰燼,有點像我們在荒山野嶺常見的一堆神像,這些觀音、關公很可能開了光,丟進垃圾桶會褻瀆神靈,大家捨棄時,唯有把它們堆在山邊,眼不見為淨。
博物館內每一件物件,旁邊都有一段文字記錄它的故事,物主來自世界各地。汪必吉拍了很多照片給我看,其中兩個故事比較難忘。第一個是「聖母瑪利亞水瓶」。1988年夏天,一個阿姆斯特丹的女孩,邂逅了一個來自秘魯的男人,彼此發生了一段短暫的戀情。男人當時搭火車環遊歐洲,來到阿姆斯特丹。她首先在的士高遇上他,不久又在街上重遇,這麼有緣,自然天雷勾動地火,於是男人立即搬到她的家裏。熱戀兩個月,有天他忽然失蹤,只留下一張字條和一個聖母瑪利亞形狀的水瓶。字條上說,聖母像是從秘魯帶來的,能保佑她找到愛情。但男人不知道的是,女孩有一次打開他的行李,發現一整個膠袋裏,全是聖母像。之後她再沒見到他,這聖母瑪利亞水瓶就交給了博物館。
第二個故事叫「前度的斧頭」(an ex-axe),物主是柏林一位女同志,對方是第一位遷進她家的女人。同居數月,物主要到美國公幹,女友在機場死去活來地道別,哭着說:「三星期沒有你,我就沒法子活下去了。」三星期後物主回家,女友冷靜地說:「對不起,我已經愛上另一個人。只認識四天,但我有一種感覺:你不能給我的,她統統可以給我。」物主氣死了,決定趕她離開,她立刻跟新歡去旅行。但她的東西仍在。物主於是買了一把斧頭,每天劈碎她一件東西,然後把物件殘骸全部留在家裏。望着這些象徵她內心狀況的碎片,她覺得非常治癒。十四天後,劈腿的女友終於回來,想取回自己的物品,但只見到一堆堆木頭碎片,整整齊齊排在地上。這斧頭砸碎了前度的東西,卻治療了物主心靈的傷痛。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有篇〈飾帶〉(Le ruban),一開始說:「所有被戀人身體觸碰過的物件,都變成那身體的一部分,主體會熱情地依戀它。」(Tout objet touché par le corps de l'être aimé devient partie de ce corps et le sujet s'y attache passionnément)但羅蘭巴特似乎忘記了,這些被前度「開光」的物品,也可能附着惡靈,留在身邊只會寢食難安。人的一生,是好命抑或苦命,看最後兩年;一段感情,是姻緣抑或孽緣,看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