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豆腐飯 - 杜杜

吃豆腐飯 - 杜杜

「儒林外史」裏頭的申祥甫巴結夏總甲:「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這豆腐飯我至今沒有弄明白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看來不是真的就是一味豆腐蓋飯那麼家常,因為是在年初三隆重其事地邀請親家,相信應該有個名堂。豆腐飯可以是指江浙一帶舊時的喪禮風俗,是葬禮時吃的;但是北方有在年夜飯加一盤豆腐,取其諧音「都福」:大家都有福氣。這樣一來,這個豆腐飯就吊詭地集死亡與福氣於一身,可吉可兇,視乎觀點和角度。而且中國傳統一向喜歡轉兇為吉,殯儀館偏偏就叫長生店。
看時事文摘:中國某地一班老同學聚會吃喝,其間有女同學突然心臟病發倒地死去,而一班同學竟然若無其事地繼續吃喝談笑,甚至有男同學在網絡直播:「真夠嗆的,可能是心臟有事吧。」這件事最叫人震驚的是這班人的冷血表現,繼而教人擔憂的是他們連最基本的市民責任心也欠奉。有人譏諷地說這班人其實早悟了道,參透生死大限: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食以忘憂,是為上策。夠幽默的還可以稱讚這班老同學深明豆腐飯的含義,有化兇為吉的能耐。只可惜他們還沒有達到那個層次,因為看來他們根本連一點憂傷的意思都沒有,因此並說不上忘憂。至於說麻木不仁,倒也不能只將責備集中於一點;怎樣的社會就產生怎樣的一代人。殯儀館守靈夜搓十六圈麻雀仍是平常見慣的事,中場還有宵夜,照樣吃得愉快。記得小時候看過街道上的殯儀,有樂隊吹奏。我初見後面隨行的孝子賢孫有的在談笑自若,相當困惑不解。
世界上的苦難無限,生死更是分秒不停地循環,那裏理會得到那麼多。只要事情還沒有臨到自己的頭上,暫且行樂。荷索的「吸血殭屍」(Nosferatu 1979)裏頭有這樣的一幕:卓古拉伯爵把瘟疫傳到小鎮上,棺材在廣場上列隊出殯,而在同一時間空間,有男女正圍着長桌吃喝談笑,他們腳下爬滿了肥胖的老鼠。一轉眼間,吃喝的男女消失了,他們腳下的老鼠如今爬在吃剩的美食之間。面對苦難死亡,人類的本能反應是逃避:能夠走開就走開,實在走不開了還有一招叫看不見。超現實電影大師布紐爾的「中產階級的謹慎魅力」(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 1972)裏頭有三女二男上餐廳吃晚飯,正在興致勃勃地商量吃什麼菜喝什麼酒,卻聽得一陣女人嗚咽之聲。三女離桌審視,驚覺原來餐廳東主突然死去,正和衣躺在餐廳後面的一個密室。二男倒還冷靜,說但吃無妨,三女堅持要離去,分明覺得這是冒犯。就是沒有深究,到底是進食冒犯了死者,還是死者冒犯了進食。進食本是充滿家常生活情味的事,而死亡似是蠻不講理橫加插入的災難,中斷了生之愉悅,而其實進食和死亡根本就是相生相連的。我們一日三餐,就是為了存活,也就是默認死亡的陰影長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