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是客 - 楊靜

身是客 - 楊靜

她在國內國外是兩個人。她出國前的照片,用暗淡穩重的頭巾把自己包起來,但遮不住明媚的眼,克制中有一股誘惑。
在歐洲,她反而不化粧,從超市買平價衣衫,早晚都是球鞋,走進人潮就匯入不見。她說很享受這種隱形的感覺,輕鬆自在。
她不愛說自己的事,我以為她和小城裏成百上千的語言學生一樣,是來考德語然後留學的。慢慢才知道,她早已工作多年,是資深電梯工程師,在伊朗工作六年,攢到八千歐羅,申請找工作的簽證,來德國碰運氣。
她眼裏德國是人間樂土,於是努力投簡歷,可三個月過去,沒有收穫。這晚我們出去吃飯,她心情不佳,說剛和德黑蘭好友通電話,對方問她借錢。她並不是不想借錢,只是深為伊朗擔心。特朗普最近的限制令導致伊朗出現疾速通貨膨脹:「我來歐洲三月,我們的貨幣兌換歐羅的比率已經漲了四番。找不到工作,回去是要餓死了。」
她的朋友也是社會的中流砥柱,這會子都在喝酒發酒瘋──酒也是黑市買的,再不買不知道會不會要等很久才能買得起了。這個古老的國家害怕人民太過享受而褻瀆宗教,對所有人們喜歡的東西都百般禁忌,喝酒不行,跳舞不行,同居也不行。經濟再這樣下去,估計青年們喝過酒想的不是跳舞而是暴亂了。
這麼大的變革被她這樣一講分外現實,在歌舞昇平的國度想像五小時航程外的大國陷入泥潭,只覺悲哀。大家又探討何以伊朗走到今天這步,從希特勒說到霍梅尼,從法國數落到俄國,國際政治是盤棋局,只是小人物永遠是被玩那個而已。
她反倒開始安慰我們,只說當年霍梅尼上台是絕對黑天鵝,說不定今日已經有反對的救星,蟄伏在暗地裏展翅待飛。你真的這樣想?我問,她說這不是想,是夢。又苦笑說如今看歐洲才是夢,幾千歐羅來尋個機會的夢,乘着夢沒醒,先不想即將來的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