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你這麼瘦,要多吃一些啊!」四十年前松本清張老師在廊下揮手送別我時,忽地掉出了這句話。四十年後的今天,朦朧中又在我耳邊響起來。近日看了松本清張紀念館的特輯,重新跌進思憶的網,緊緊罩住,再也甩不掉。一九八八年我訪先生於他高井戶大宅,未進門已鬧了個不大不小笑話。撳過門鈴沒人應,見側邊有道小門,貪方便,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來到玄關,碰到女中,好奇地問:「先生,你怎麼進來的?」據實以告。女中噗哧一笑,曖昧、蠱惑。一分鐘後,在那面積不大,古氣盎如的偏廳枯等一會,松本先生翩然而至,左手萬寶路、右手登喜路,朝我神秘兮兮笑,笑啥?難道臉上沾了灰?下意識地動手抹。先生道:「沈君!聽說你從小門那裏走進來,對嗎?」我點點頭。「那你可知道那是什麼門嗎?」先生問。哪會知道?先生哈哈笑起來:「那是給狗兒走動的呀!」(唷!我變成狗啦!)挨到我笑起來。相視一笑,距離拉近,為我此行目的鋪上順利之路。
最近日友高橋政陽告我八十年代中期,曾引內地翻譯家往訪松本,滿以為是一趟快樂的訪談,不料碰上一鼻子灰。翻譯家得意洋洋呈上先生譯本時,松本看了眼,板着臉道「呀!你倒翻譯了我不少作品,那應該賺不少錢吧!可我一文也沒收到。」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場面尷尬。先生似乎孳孳重利,實則不然。我告高橋,那趟先生譯作和改編電視版權全不收錢,慷慨大方,豪氣吞四海,絕非守財奴。可為什麼展示兩副不同的臉孔呢?依我看,原因有二:一是先生覺得那位翻譯家事前沒跟他打招呼,擅自翻譯,有失尊重;其次是先生的誤解,在他心中香港乃彈丸之地,文化發展有局限,因而對我厚待:香港地方小,賺不了錢,我免費送與你,條件僅一個:要認真做好。可中國不同,地大物博,人口眾多,讀者不少,出版他的小說,必賺大錢。你腰包滿盈,我沒一文,公道嗎?先生錯矣!中國雖大,日本翻譯小說,其時銷路未鬯,情況只比香港好一些,一刷,一至兩萬冊而已,絕不可跟日本動輒數十萬冊相比。先生出生貧苦,最憐平民,作品常為他們伸冤,焉會着眼於蠅頭小利?彼此一場誤會。
先生做小說,事前有寫筆記習慣。年輕時,愛四處遊覽,搜集資料,隨行有黑皮筆記簿一本,每看到有用資料,隨手摘下。成名後,稿事繁忙,就仰仗秘書和出版社職員代勞。我在他書齋裏看到滿桌資料,都是各大出版社、報館傳過來供他閱覽的。松本說:有了傳真機,傳資料很方便。七八年先生已備傳真機,龐然大物,眼界大開。面對一大疊資料,先生長長嘆口氣:「我只有一管筆,哪寫得這麼多!」唏噓不可禁。先生嗜甜,我到松本府作客,除了奉上滿盤壽司,還備有各式甜點,彼最喜福岡太宰府市的「梅園」果子店。友人近日遊九州,慕名往詣「梅園」,跟店員閒聊。店員說先生最愛吃「寶滿山」、「東風梅」和「梅守」。我也吃過,尤以「寶滿山」最好,經冰箱一藏,取出吃,風味絕佳。店員滔滔不絕:「先生昔日每來福岡,都會親自購買,移居東京後,路途遙遠,便由小店寄奉,大抵一年兩趟。」「梅園」百年老店,松本以外,《雪國》川端康成和《歸鄉》大佛次郎也是常客。友人告以店員我曾見過松本先生並有作品藏於松本紀念館,一聽,忙欠身行禮,不住說:「是松本老師的朋友,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哪!」一臉敬佩,友人不好意思,趕忙欠身還禮,你欠,我也欠,一路欠身出店門。唉!勿論有名或無名,日本人還是比咱們尊重作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