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物,往往等到消失的瞬間,始真正發現它的意義。推廣閱讀的雜誌《linepaper》忽然停刊,有點意外,但細想也不奇怪。這一年我斷斷續續給《linepaper》供稿,向年青人推介冷門舊書,估計讀者不多,但在這個時代別具意義。最近投資者決定轉型,不出紙本書,只在網上推廣閱讀,雜誌就壽終正寢。最後一期,編輯囑我談談「閱讀碎片化」現象,可惜文章寫成,卻來不及付梓,今天就拿來當作《linepaper》的悼文吧。
顧名思義,「閱讀碎片化」是零碎、斷續的閱讀。相對於碎片式閱讀,就是完整地、耐心地看一本書了。但碎片式閱讀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從前沒有手機,也不見得很多人會把書由頭看到尾。有些人把書隨便翻兩翻便不看,民國大師黃侃譏之為「殺書頭」──這就是碎片式閱讀。黃侃病重時,仍堅持讀完手上的《唐文粹續編》,就是擔心人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罵他「殺書頭」。但如此孜孜矻矻,又何苦呢?
英國文豪約翰生博士,正是碎片式閱讀大師,抓起一本書,直接跳到中間,前後左右跳看,有趣的便讀下去,沉悶就果斷扔掉。事實上,很多書天生就適合碎片式閱讀,比如老普林尼《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伯頓《憂鬱的解剖》(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紅樓夢》等,隨便翻一頁也能看,哪裏都可以停下來。可見從前的碎片式閱讀,有兩種:一種好比話不投機的朋友,應酬兩句就夠;另一種有談不盡的話題,隨時可以打開話匣子,但也不必徹夜長談,反正日後還時時碰面。
網上閱讀跟傳統閱讀的分歧不在「碎片」,而在媒介和內容。我在《linepaper》介紹的書,每一本都在現實跟我相遇,有肌膚之親:這本是在荒涼的圖書館邂逅,那本是在曇花乍現的地攤,還有一本在已結業的書店……每部書都跟我開展了一段真實、深刻,且有點偶然的關係──茫茫書海,相遇沒必然性,早一步晚一步,也會擦身而過。那些年的閱讀中介,是命運。今天呢?
大家喜歡通過社交網站,飯來張口,被演算法餵飼它認定你喜歡的資訊。你對哪種內容按了多少個like,對某篇文行了多久注目禮,都成為你品味的科學鐵證。演算法像鏡子,完美反映你的外在動作,卻難以進入內心、衝擊想法、拓展視域。更確切的比喻是,演算法是擦鞋仔,只懂投你所好。以前的好書,是上天注定我遇到的;現在的資訊,是演算法分配給我看的。當緣分淪為程序的時候,就是靈性的消失,庸俗的誕生。我們會一輩子記得年輕時看過的書,卻不可能跟一個熱門帖子建立關係。網絡世界沒有被靈氛所包圍的人和物,只有一條你無法踏入兩次的數碼長河。
在網上讀到的流行話題,好比在街上聽到的聒噪的汽車喇叭聲,不能說跟你無關,但那關係終究短淺,喇叭聲也不能陶冶性情。無法跟閱讀建立關係,也就無法記憶,反之亦然。想起一本關於德國史學家尼布爾(Barthold Georg Niebuhr)的回憶錄,裏面有一則軼事,耐人尋味。有次尼布爾對回憶錄作者說:「我相信你沒讀過Klopstock的史詩《彌賽亞》。」作者堅稱讀過。尼布爾說:「那麼你背一段出來好嗎?」作者只能勉強背出頭幾行,尼布爾則如瓶瀉水背出一大段。故事寓意是:對前人來說,你記不起讀過的書,即沒有建立關係,等於沒讀。
假如讀書值得鼓勵,那不是因為知識能改變命運,而是因為在讀書的過程中,我們成全了生命的相遇,進行了靈魂的冒險,並學會如何跟物件、逝者,最後跟自己建立深刻的關係。空有網絡而欠缺關係的人生,孤單,薄弱。即使寸金尺土,我現在還盡量買書,尤其是舊二手書,不為什麼,只為讓一切可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正如本雅明在〈我開箱整理藏書〉(Ich packe meine Bibliothek aus)說過:「對藏書者來說[…]跟物件最深刻的關係,是擁有:不是它們活在他內,而是他自己活在它們之內。」(fuer den Sammler[…]der Besitz das allertiefste Verhaeltnis ist, das man zu Dingen ueberhaupt haben kann: nicht dass sie in ihm lebendig waeren, er selber ist es, der in ihnen woh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