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記憶 - 古德明

潮濕的記憶 - 古德明

一位朋友賜函,說六月八日香港《大公報》有文悼作家劉以鬯,標題是「他走了,留下潮濕的記憶」。朋友問什麼是「潮濕的記憶」。
「潮濕的記憶」出自劉以鬯名作《酒徒》第四章,第一段只有五個字:「潮濕的記憶。」第二段則是:「現實像膠水般黏在記憶中。母親手裏的芭蕉扇,搧亮了銀河兩旁的牛郎織女星。」這是我無法理解的現代漢語。例如「現實像膠水般黏在記憶中」,以現實擬膠水,是比喻;但按文字結構,「膠水黏在記憶中」並非比喻,而是事實,這就荒唐得很。又「現實」既在眼前,何必記憶?劉以鬯應說的是「往事如用膠水黏於記憶之中」。
至於「潮濕的記憶」,意思或可參考電影《二零四六》。這齣電影由王家衛導演,劇情受《酒徒》啟發,一開始就映出以下一句:「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英文字幕是:All the memories are traces of tears(所有記憶都是淚痕)。根據這句英文字幕,現代漢語「潮濕的記憶」譯做中文,就是「傷心的記憶」。
其實記憶說來有點奇怪:樂事記憶,往往愴情;苦事記憶,則或暢懷。例如南唐後主李煜,在位時縱情聲色,樂不可支;亡國之後,就只能低吟:「往事只堪哀。」唐朝詩人孟郊一再失意科場,窮愁潦倒;後來得志,回首當年,有《登科後》一首,歡忭之情躍然紙上:「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曠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說「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不但文字惡劣,連人性人情都未通曉。
宋仁宗年間,士人劉幾常作怪嶮語,淺薄之徒喜異好新,爭相仿效,一時文風大壞,文章宗匠歐陽修甚感痛心,任科場主考,就「決意痛懲,凡為新文者,一切棄黜,時體為之一變」(《夢溪筆談》卷九)。今天,現代漢語人棄「當年」、「困難」、「矚目」、「觀念」等平實語,紛紛爭說「那些年」、「難度」、「吸睛」、「價值」等怪異詞,然則他們把「記憶是潮濕的」當做文學名言,有什麼奇怪。新中國政壇根本不可出現一位歐陽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