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不久前出版了愛因斯坦1922-1923年旅遊日記的英譯本,在這段時間愛因斯坦到過的地方包括中國和香港,日記裏有些文字表達了他對中國人的觀感,幾乎全都是負面的,亦有語帶尖刻的,令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有種族偏見。中國人(即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又名「強國人」)素以「玻璃心」見稱,這次定必民族感情大受傷害,群起而痛罵愛因斯坦;在網上的確見到這樣的言論,不過,根據英國《衛報》的報道,有些中國人則替愛因斯坦辯護,認為他對當時中國人的描述是客觀而正確的,甚至將愛因斯坦的描述與魯迅的相提並論。
愛因斯坦說(當時的)中國人「勤勞,骯髒和昏昧」、喜歡「像歐洲人去樹林如廁時一樣蹲下」、「安靜又帶點拘謹,即使是小孩,都是遲鈍無神」,這樣的形容很難確定是種族偏見,可以只是他如實寫下自己的觀察;甚至當他寫「我留意到男女之間的差異很微少,不明白中國女人對中國男人有甚麼致命吸引力,以至他們毫無抵抗下生下了一大堆小孩」,也可以只是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西方人對中國人有「臉盲」的問題(正如一個中國人說「黑人的長相全都差不多」,是因為他辨別黑人臉孔的能力不足)。然而,馮睎乾在專欄文章指出,愛因斯坦在旅遊日記裏引述了一位葡萄牙教師的話:「中國人不能靠訓練而學會邏輯思考,也特別沒數學天分。」(見〈愛因斯坦的中國人朋友〉)引述而沒有批評,應該是贊同吧?如果愛因斯坦贊同葡萄牙教師所說的,便不容易洗脫對中國人有種族偏見的嫌疑了。
有些維護愛因斯坦言論的中國人認為,他只是對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中國人有負面觀感,但現在的中國人跟當年的已不可同日而語,假如愛因斯坦得見今天的中國人,印象應該會好得多云云。這很難說,如果愛因斯坦真的對中國人有種族偏見,他的看法恐怕不會因為現在的中國人乾淨些和少了隨處蹲下而有重大的改變。
有趣的是,香港有些人因為愛因斯坦對中國人的負面形容而大為興奮,如獲至寶,認為他對「醜陋的中國人」目光如炬,不只是科學天才,簡直同時是人類學天才了。這些人當然 (1)不相信愛因斯坦說的「中國人」包括他們,卻又(2)相信那包括現在的中國人;令他們興奮的,是(1)+(2)。他們大概沒有想過:如果愛因斯坦對中國人有種族偏見,我們沒有理由期望他仔細分開中國人和香港人;另一方面,要是他對中國人沒有種族偏見,假如他得見今天的中國人,他的判斷會是如何便未可知,我們不應該將自己的看法硬塞給他。
觀察人類行為跟觀察物理現象始終不同,愛因斯坦固然是偉大的科學家,但科學(甚至只是物理學)以外的事物,他是沒有權威的;同理,就算是思考涉及人類行為的哲學家,假如是對某種族的人作出人類學式的論斷,我們同樣不應該隨便接受。英國大哲羅素在1920至1921年遊歷中國達九個月之久,後來在自傳裏寫出了他當時對中國人的看法:「我對他們的機智和利落有點兒感到出奇,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原來一個文明的中國人是世上最文明的人。」其實,羅素離開中國後的第二年便寫成《The Problem of China》一書,第十二章題為"The Chinese Character",其中對中國和中國人也有十分正面的形容:「我們偶爾碰到一些認為中國不是個文明國家的白人,這是他們的虛妄,這些人大概忘記了文明是由甚麼構成的…… 中國人,由社會高層至最低下層的,都有一種沉着和靜謐的尊嚴。」
羅素和愛因斯坦評論的是同時期的中國人,但看法一正面一負面,你相信哪一位?我就兩位都不信了。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