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八個儍子 - 葉一南

我們八個儍子 - 葉一南

1988年6月25日,澳洲首都,星期六。細雨,秋寒。
星期六不是餐廳開幕的好日子。本希望是星期一或星期二營業,熱過身,才迎接周末。事與願違,工程這東西真不好搞,尤其在澳洲。判頭接單的時候,甚麼也行,開工後,三天兩頭不見人,結果遲了一個多月,嚴重超支,我們支䇛不住,一完工便得立即做生意。第一餐開工飯端出來,有薑葱霸王雞、豉汁蒸排骨、蠔油生菜,還斬了一大件燒肉回來。很豐富,有些感動,本想喝一杯,因為要工作,大家都說,留待下班宵夜吧。飯後,八位同學兼股東,輪流在關二哥前上香(八十年代的澳洲中國餐廳,定必有關帝坐鎮)。開張遇着攔門雨,傳單派了一星期,訂枱只得三分一,本來年少氣盛過份自滿的我們,到了這一刻,也不禁心情忐忑。看一看手錶,5時15分,還早,於是與好友李忠偉到後巷吸煙。澳洲的萬寶路畢竟與香港的不同味道,辣一些。「終於來到這一天。」我望着黃昏日落說,忠偉猛吸一口回答:「是呢,準備了半年,不容易,希望今晚成功。」澳洲人喜試新,開檔反應熱烈,往後才有生存機會。我拍一拍老朋友膊頭:「一定」。口裏這樣說,大家心內擔心,如果不成功,後果嚴重。
永遠感謝這七位同學。那時候我畢業才不久,23歲,唯一的工作經驗是讀書時做廚房散工,從未搞過生意,他們憑甚麼相信我能把餐廳做好呢?一直沒問,到今天還是一個謎。其中兩位是澳洲華僑,一位正在讀法律,一位讀建築,未畢業,他們將信用卡碌爆作股本。餐廳耳目一新的翠綠裝置,便是出自建築同學之手。一位正在讀碩士,他把來年的學費交了出來,這同學未做過樓面,課餘時間,只能負責洗碗。三位讀經濟科,與我同屆,已畢業,他們胡亂報了一些閒科,留下來幫忙。一位讀生物,把暑假做全職賺回來的生活費,全數上繳。我是窮光蛋一名,找了一位澳洲朋友,推介去銀行,空手入白刃,借了五十萬港幣。便是這樣,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這夜穿起全套黑色西裝白襯衫黑領帶(洗碗的那位除外),用箒喱把頭髮梳往後面扮成Mark哥,迎接做老闆的第一夜。5時50分,第一個外賣電話響起,6時10分,望到遠處有人打着傘,穿過公園走過來。我們對望一眼,各位兄弟,開始了………。
以為改正了大紅龍鳳的唐人街餐廳品味,換掉幾個老舊大芡菜式,放一個巨型海鮮缸在正中,便是殺着,三十年後想起,揑一把汗。當時興高采烈,完全看不到錯誤。選址古怪,在一座小型新建築之內,我們是第一檔租客,沒一點人氣。地方亦太大,120個座位的中菜館,在一個小城市,風險太高,80位較合理。最致命是無險可守,開幕時公司銀行只剩下幾百元,欠貨商一大筆數,所有股東負債,第一個星期不賺錢,等兩個星期要關門。我最初只想到成功後的情況,不知道一隻腳已踏出懸崖邊,竟然仍有一班儍子照跟。
這班可愛的儍子下場如何?今天,一位成為雪梨市稅務律師,三子之父。一位有自己的建築事務所。洗碗同學做過Morgan Stanley,後來開了基金公司,肥得穿不到襪。有一位退休,回到澳洲。一位失去聯絡。讀生物那一位,現在叫劉博士,努力為香港環保工作貢獻。忠偉從沒離開,悠閒地守着三間餐廳,是興趣,他一直是好拍檔。我呢,有十年做了互聯網及其他生意,每天想着食物,最後又回到起點。
星期日凌晨。客人散去。我們八個人,開了八支酒。近乎虛脫,洗碗的同學最嚴重,一直彎着腰,頻說:「很痛,不要碰我,伸不直,完全伸不直…… 」,雖是如此,大家看着滿滿的收銀機,杯盤狼藉的餐堂,又禁不住,笑了起來。心裏火熱,憑着一股儍勁,夠膽踏着鋼線跳舞,年輕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