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土佛教流行一種說法,認為佛家所言的「空性」,乃指一切事物由各種客觀條件契合而成,本身並無屬於自己獨有自存的本質(「自性」),故緣聚而生、緣散而滅。因此,也就得出了一道佛教徒津津樂道的方程式:一切法緣起無自性,是故為「空」;「空性」者,就是指一切事物緣起而無「自性」的狀態。
這種對「空性」的定義,幾成定調。然而,我不大能夠接受佛教徒一方面高唱佛法浩瀚無邊、甚深難解,另一方面則以這類小學雞程度的「哲學思維」來論證「空性」。如此分析事物的構成條件後,貼上一個名為「空性」的標籤,實在不見得有何智慧之處。如果說這種三分鐘學會的分析,就是佛家教法的精華所在,那實在是太過有辱佛門。這種概念遊戲,返來兜去,不過是意念上把事物拆散而已,對於各種條件合成的現象本身,卻未作任何考量。
然而玩音響的,不會不知道除膽機裝置、唱盤唱針、喇叭擺位外,喇叭線質素也能影響能否做到「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的效果。若以為能理解事物由條件組成,即可見其「空性」,由是便能無執,那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事實剛好相反:往往正因為洞悉事物組成條件繁多,因此期望能予以掌控的訴求也隨之而增,非但不能悟入「空性」智慧,反而容易衍為一種耽着、一份無止境的欲求。凡夫不會因意念上曾拆散一樣事物便了知其虛幻不實;令凡夫沉溺癡迷的,往往是條件湊合的那一剎那。
我們且看看另一例子:大提琴家馬友友,為芝加哥管弦樂團旗下音樂學院所錄的一段影片中,解釋他常用的名琴,其琴弓來自一種只於巴西伯南布哥州才找到的「巴西木」,紋理綿密、彈性均勻;弓毛則來自蒙古等寒冷地區,那兒的馬尾毛比其他地方都要濃厚堅韌;弓上的馬尾庫與琴上的指板,由最堅硬的非洲黑檀木所製;琴板上的亮光漆,來自印度尼西亞一種名為龍血竭的植物。馬友友解說,如此從世界各地搜羅各種最佳材料,來製成一把大提琴,無非是為了追求美好的樂聲。
如果說,馬友友是道出了這把大提琴的「空性」了,很荒謬吧?總不成辯說因為他沒有用上這個名詞,因此所說的就不是佛家的「空性」。流行的「空性見」站不住腳,最基本的原因,就是佛經內說的「空性」,從來都不是分析遊戲。深入剖釋「空性」義理的《中論》,也不見有如斯「簡單便捷」的分析解說。
從另一角度來看,追求美好琴聲、鍥而不捨的製琴態度,固然也是一種「執着」。但我們最珍貴的文化產物,卻無一不是緣於這類「執着」而來。今天的佛教徒,動輒便琅琅上口地說的一句「無執」,是否連如此精益求精的心態也去否定?當佛門高僧一面享用一杯第三泡的高山野生馬騮搣,一面對着弟子讚嘆玄奘法師當年如何歷盡艱苦到西天取經,「無執」又是如何定義的?當法師發起要建一尊幾百米高佛像、或一座特色佛廟時,勞民傷財,為甚麼就不是「執着」?這類問題,就像禁忌一樣,教徒聞之,猶被戳中死穴,趕忙擺出護教護師的姿態來。如何才算是應該捨掉的「執着」、如何不是,乃不少佛教徒少作思考、多感迷惘的地方。
大乘佛教,有所謂無取無捨、無智無得的證果,但修行道上,何所應斷、何者當證,卻是未臻果位前的重要決定。舉「執着」與「空性」為例,以攝斷證二事,說明雖然茹素念佛、虔敬清淨的教徒雖多,亂搬龍門、見地混亂者也不少,兩者可以並存。
本文提出不少問題,留給對佛家思想有興趣者思考,篇幅所限不能一一回答。唯若對固有成見堅持,連客觀思考的空間也不予開放,如此的封閉心靈,才真的是對「空性」毫無感悟的牢固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