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的情人們 - 沈西城

劉以鬯的情人們 - 沈西城

浙江鎮海文人、現代文學泰斗劉以鬯先生去世矣,享年九十九,可謂永壽。近年先生少露面,文化活動鮮有參與,閒時散策,亦限於所居太古城,偶然信步所至來到蝸居杏花邨。四年前在商場遇先生,趨前招呼,他還認得我,微笑打招呼:「葉關琦,好久不見了!」扳指一數,的確有二十多年了,鄉音無改鬢毛催,童真聲容仍可辨,先生錚錚君子,老得清雋挺刮。已停筆耕,不再伏案,生活舒適寫意,惟不改每天看書習慣。「這個習慣改不了,從上海帶到香港,一日不可無書。」先生瞧着我,大抵想起了多年前的舊事吧!七二年秋我遊學日本,幾乎每月先生都給我信託買中國現代文學書籍。
東京神保町鈴蘭通有間內山書店,內山完造後人經營,我常去串門子,跟老闆娘熟稔。五十來歲,能講一點國語,其時我的日語水平不高,一少一老,只好半中半日,東南西北地閒聊起來。店內善本頗夥,包括不少中文絕版書,最為先生所喜,不問價錢,都要入手。通常是先匯一筆錢過來,我買下郵寄,款項不夠,我先墊支,先生再寄還給我,銀貨兩訖。先生知我在日本生活困難,約我為他所編副刊撰寫「日本雜記」,稿費所得,多花在神保町書店,內山以外,書泉是我花費最多的場所,生活艱辛卻充實。
某天,在內山遇到二松學舍大學教授本橋春光,正埋首尋覓現代中國文學書籍,欲迻譯一二作為學生們的課外參考。我見他撿上手的盡是魯迅、茅盾、冰心,頗不以為然,大膽進言,勸他挑一些別的:郁達夫、徐志摩、朱自清,曹禺……一大堆。本橋教授很感興趣,拉我到附近的喫茶店坐下,要我推介現代中國作家作品。我在《港日文字緣》一文裏曾這樣說過──「我立時想起了劉以鬯先生,他是快報副刊主編,同時也是香港有名作家,對五四時代文學有着深邃的認識。回家後立刻寫信給劉先生,詳告經過,並請他代為搜尋有關作品。很快就接到了劉先生的信,大意是『提議甚好,五四漏網作家甚多,當會盡力搜尋奉寄。』」不多久就寄上不少作品,沙裏淘金,最後選定了魯迅的《藤野先生》和《孔乙己》、師陀的《期待》、七等生的《跳遠選手退休了》、王文興的《缺點》、劉以鬯的《對倒》、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和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這裏頭的中、港、台老中青作家,除了魯迅和劉以鬯外,那時大多不為人知,可見劉先生挑作品,重質不重名,先生名作《對倒》就在這樣情況底下給翻譯成日文,收錄在七五年出版,本橋春光譯述的《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裏。七五年本橋教授曾給我一函云:「西城先生:我最後動用了自己的積蓄,拜託榮光社印製了這本小書。劉先生和黃先生(俊東)處已另封奉寄了。謝謝你的賜助,我永遠忘不了我們在神保町喫茶店裏並肩奮鬥的光景,希望我們再會有合作的機會?春光謹拜。」書出版後,並沒引起預期的反應。七十年代日本文壇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認識僅局限於魯迅、茅盾和郭沫若的領域裏,那些才華橫溢的中國作家並未得到應有重視,因而遺憾地我跟本橋教授也就沒有再合作的機會。許多年後,接到日友來信,方知本橋教授已去世,臨終仍為未能翻譯第二本書而抱恨。先生念本橋,望能來港一晤,此願終未遂,先生亦隨故人去。
先生名著《酒徒》為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成於六二年,受徐訏《荒謬的英法海峽》影響頗深。有評論說──「徐訏並不是僅僅想要給我們講浪漫故事,而是要借此表現人,表現人的生存狀況。浪漫的愛情故事背後,是對理想的追求和哲理的思考。在《荒謬的英法海峽》中徐訏為我們虛構了一個理想社會。」在《酒徒》裏,我們大約也得到了相同的啟示吧!先生寫作等身,一生最愛的是妻子,可偶爾出軌,也有鍾愛的情人們,便是數之不盡的書籍、郵票和陶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