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愛因斯坦在1920年代寫的私人遊記被公開,據說因為裏面部分言論對華人及某些亞洲民族頗為不敬,在舉世、尤其華人圈子,引起公眾嘩然,這位20世紀最知名、又以人道主義及普世精神廣為世人崇敬的科學家,忽然被一眾西方評論家指為種族主義(racist)的排外者(xenophobe),指罵之聲不絕,總之在一些西方開明評論家(即常常被標籤為「大愛左膠」的那一群,通常表現是一面倒反特朗普、同情中東難民及支持所有「弱勢社群」……)眼中愛恩斯坦的形象到底是從此一落千丈了。
這些遊記寫於1922年到1923年間愛恩斯坦的環遊世界之旅,期間愛氏遊遍日本、中國、香港、錫蘭、中東巴勒斯坦及西班牙,原文是德文,包括日記與寫給兩位繼女的私人信函,可見是當時不打算公開發表的言論,現在由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把它翻譯成為英文,再編輯整理成書出版,於是全世界都看到了愛恩斯坦本人當年下筆時絕對想不到會公諸於世的文字,而負責項目的是研究愛恩斯坦多年的美國學者羅森格蘭茲博士(Dr Ze'ev Rosenkranz)。
愛恩斯坦一生著作不絕,發表過不少關於社會、政治、甚至經濟時事的評論,顯然沒有把自己單純定位為一個科學家,然而到1955年逝世也沒有把上述文字公開,可見他並不同意這樣做,會不會是「悔其少作」呢?但正如魯迅話齋,那是中國文人的通病,這位猶太裔德國瑞士受教育美國終老的學者一生特立獨行、不修邊幅,以敢言見稱,應該沒有這種心態。
不過他當然有他的理由,只是今天我們已經無法找到肯定答案。
愛恩斯坦生於1879年,這次遊歷之時已年過四十,早因「相對論」而舉世知名,亦已建立起其學術以外的聲譽,這從1922年當愛氏仍在亞洲旅途中,德國外交人員代表他在瑞典斯德哥爾摩接受諾貝爾物理學獎時,稱讚愛氏為「國際和平活動家」的演說中可以證明。
值得一提的是愛氏早年埋首於研究,中年後才有機會遊歷世界,這次亞洲之旅其實是其周遊列國的一部份,於前一年的1921年,愛氏首次離開歐洲,第一站是訪問美國,4月抵達紐約即獲市長希倫接見,再赴哥倫比亞及普林斯頓發表學術演講,又到華盛頓拜訪白宮。美國顯然留給愛恩斯坦極佳印象,因為同年7月他就發表文章公開讚揚,說美國人是「喜樂、態度正面、友善、自信、樂觀又沒有妒忌心」。("What strikes a visitor is the joyous, positive attitude to life . . . The American is friendly, self-confident, optimistic, and without envy.")
奇怪的是,相對上述對美國的觀感,愛恩斯坦在亞洲各國雖然作了頗長時間旅遊考察,而且近百年之後的今天被發現其實也寫下不少感想,卻終其一生都沒有把這些文字公開發表。
不過,像愛氏般的名人,遺下的吉光片羽、雪泥鴻爪都莫不價值連城,即使作者明明不想文字面世,人死了也不再有甚麼人權!(當然愛氏後人把私函日記拍賣及公開完全合法)最情何以堪者莫過於上述這位羅森格蘭茲,編輯著述了大量以愛恩斯坦為題材的專書,說得難聽一點,是借愛氏「搵食」(好聽一點是「愛學權威」),如今卻一口咬定這位已故理論物理學家是在「種族污衊」(racial slur)及歧視女性(misogyny),思想「無品味」(distasteful private thoughts),反映愛恩斯坦的「知識分子精英思維」(intellectual elitism)云云,是典型的"Bites the hand that feeds you."!可惜死人不能說話,羅氏一面包裝這些文字賺錢,又一面站在道德高地批判文字的作者,後者只能在沉默中認罪,有時也真難說,人出名是不是好事,死了又是否一了百了?抑或像廣東俗語「阿駝躺棺材」般「死都唔掂」?
雖然死人不能言,我們普通讀者卻可以還死者一個公道,愛氏說中國人「勤勞、骯髒、遲鈍」又說他們吃飯時蹲着,像歐洲人方便時一樣,都不過是事實的陳述,平心靜氣地看,這不能構成歧視,反而要注意的是愛氏對日本人的評價,是「不炫耀,體面富吸引力」(unostentatious, decent and appealing)的「純潔靈魂」(pure souls),那何止不是歧視、更完全是溢美之詞!當時(甚至現在也是)人們的共識是中國人與日本人同屬東方人(oriental)或黃種人,人種相近,對於身為歐洲人的愛恩斯坦來說,若有種族歧視思想,決不會同時一褒一貶的,所以像羅氏這樣死口認定是歧視東方人根本講不通。
最後,眾所周知,愛恩斯坦雖然並不篤信猶太教,又擁抱普世價值,卻一直不隱瞞其鮮明的猶太人身份認同及支持以色列建國,但在上述遊記中,卻盡是對巴勒斯坦猶太人不留情面的批評,對比其對華人的形容,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正的種族主義者,從來不會有這種民族自省的勇氣。
想像當時愛恩斯坦在翻看自己的日記,又回憶一年前對美國的讚美,以其睿智,知道若把這些文字發表,兩相比較,只會招來誤解,惹禍上身,說謊又有違原則,故此文章只能藏於深山。
只能說愛氏是一個忠厚的人。
悲哀的是,一個世紀過去,人心沒有半點寸進。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