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從都柏林回多倫多的航班。姥姥心滿意足上飛機。因前夜看了Akram Khan改編的舞劇,現代的〈吉賽兒〉。經常飛來飛去的她,這回是頭一遭乘坐紅小機。她的位子旁邊還有位。方才坐下,來了個老太婆。因為對小航機好奇,連帶對這小老太婆她也直覺新鮮。
從那腳上的一對鞋子說起吧。暗紅的鞋身,暗綠的鞋頭上一列似被粗針刺過的小洞,甚有韻致十分典雅。回頭乍見她似時髦又保守的連身衣裙,真懷疑是〈大亨小傳〉裏的臨記。姥姥心下暗怪自己沒禮貌不該這樣子打量人家,正要別轉頭,即見小老太婆一提氣,舉起隨身攜帶的包包,朝上面小格子扔。姥姥一見大為緊張,擔心先前放進去的照像機遭殃。脫聲:「讓我幫忙。」可話音未落,上面𠾐一聲,包包已給轟了進去。小老太婆隨即熟門熟路把鞋子脫在牆邊。嘿!那雙小高跟鞋乖乖的順其自然俟牆而立不歪不倒。姥姥倒抽一口氣。正儍眼,腕臂旁邊隨即啪的給放下一本Kindle。未及反應已見小老太婆三兩下手勢打開空中侍應派給乘客的電腦筆記本。姥姥這才發現身前那片牆沒有讓人看電影的小熒屏,不禁暗暗叫苦。因只曉得弄手機,別的一概不懂。而〈吉賽兒〉給她的創作能量猶沛然未散,不想睡。回多倫多這幾個小時可怎生消磨。正叫苦,小老太婆在旁邊對着電腦筆記本煞有介事的自語喃喃:「啊啊,我還是看神奇女俠吧。」
有冇搞錯。姥姥心中嘀咕,正思量說句什麼,好請這小老太婆幫忙打開電腦筆記本,可她未開腔,小老太婆已自搭訕,問姥姥從哪兒來往哪兒去。話匣子由是打開。一個說從利物浦去都柏林轉機回多倫多。一個說要去溫哥華探望兒媳孫子。再回北愛爾蘭。定睛瞧着姥姥,小老太婆問:「愛爾蘭的歷史和地理,我看妳也懂一點罷。」避重就輕,姥姥只講去過的小城鄉鎮古堡。只說沒料到Pub裏的炆肉那麼好吃。小老太婆不以為然,皺眉問:「妳在哪兒喫過壞的?」「白濛濛的湯肉和薯仔。蒼白的看兩眼已不想吃。」「哪兒。」「算起來該是五十多年前了。」「妳若果是我的學生,這樣子回答問題。我會扣分。哪兒?」
「半島。香港的。」小老太婆打量姥姥的目光滿帶懷疑。
之後垂首以指尖點幾下電腦筆記本,說:「待會教妳學煮我的炆肉。喫過的人無不讚好。」「請幫忙找部電影。」
「斷腸花。好戲!看過沒有?莫伯桑的小說改編。妳曉得。」「只看過簡愛。」
「斷腸花。真好。」
姥姥於是學會如何用電腦筆記本。至於那部電影,看到三份一,才猛然記起,當年,美國一些報章雜誌的影評都對這部電影不看好。姥姥心裏不免嘀咕,轉頭一瞧,老太婆竟然睡着了。好不容易待得她醒轉。忍不住問:「妳說這電影好。好在哪兒呢?」呆呆的她回道:「我沒看過這部電影呀!」不可思議,輪到姥姥錯愕。可是呢,老太婆補上一句 : 「我記起妳要我教妳炆肉。」「炆什麼肉呢?」「雞!」姥姥乍覺眼前一切超乎想像。口腔發涼,怔然看着牆腳下那雙款式久遠的高跟鞋,她聽見自己問:「可以告訴我,有什麼秘訣嗎?」
小老太婆的反應至快,盯着姥姥,目光泛泛,說:「Maggi sauce。」
(編按:「滋事札」七月開始暫別讀者。謹此奉告。)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