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版的愛因斯坦遊記,披露他有「種族偏見」,例如稱百年前中國人「骯髒」、「呆滯」、「像機械人」,大眾聞之譁然。但這些評語雖不中亦不遠,很出奇嗎?反而日記中最無厘頭的觀點,全世界卻視而不見。愛因斯坦引述葡萄牙教師一句話:「中國人不能靠訓練而學會邏輯思考,也特別沒數學天分。」(The Chinese are incapable of being trained to think logically and that they specifically have no talent for mathematics)其實墨家名學即先秦邏輯學,儘管沒在中國人的思想土壤上開花結果,也不能說中國人缺乏邏輯思考能力。古代有傑出數學家如祖沖之和張衡,清末亦出了一個李善蘭,只是科舉不考數學,人才凋零是後天因素使然,怎能斷言中國人沒數學天賦呢?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愛因斯坦到訪亂哄哄的中國,匆匆寫下這則遊記;廿年後在靜謐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他遇上數學家陳省身,對中國人應該幡然改觀。陳先生在一九一一年生於浙江嘉興,爸爸陳寶楨中過秀才,後來改學政法,是開明知識分子。父親長年在外,陳省身的啟蒙教育就由祖母肩負。他小時沒念過四書五經,因為祖母信佛,反而背熟了阿彌陀經。八歲未滿時,父親帶回一部常用教科書《筆算數學》。經爸爸略加指點,他就大致讀懂了。此書由美國傳教士和中國人合編,初版於十九世紀末葉,書中使用阿拉伯數字和「+」、「-」、「×」、「÷」等國際通用符號,是一大突破。不要小覷這些符號,數學能否普及,跟符號是否便於使用、易於明白有莫大關係,比如李善蘭譯的中國第一部微積分著作《代微積拾級》,代數未知元x、y、z寫作「天」、「地」、「人」,微分符號是「彳」,積分符號是「禾」,玄之又玄,乍看還以為是術數秘笈。
陳省身的數學一向標青,但大學修數,也可說是別無他選。他考入南開大學理學院,四個學系中物理、化學、生物皆注重化學成績,而陳跟楊振寧一樣,頭腦發達,四肢簡單,做實驗雞手鴨腳,只好放棄化學,一心一意讀數。陳修讀法文德文,皆成績良好,能看懂原版數學書。數學強的人,語文多數不錯,反之則不然,這現象頗堪玩味。南開畢業後,陳進入清華研究院深造,此後負笈德國,獲博士學位,復往巴黎師從幾何學大師嘉當(Élie Cartan),廿六歲應清華之聘,回國擔任數學系教授。
一九四三年陳省身獲清華資助,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訪問,結識了愛因斯坦。記得陳之藩有篇散文〈陳省身與愛因斯坦〉,末了一直追問:陳省身與愛因斯坦談過多少次?談了些什麼?這些問題都在張奠宙、王善平合著的《陳省身傳》找到答案。陳省身多年後回憶,他常看見愛因斯坦,「彼此打招呼,也聊天」,談的是物理數學。但陳畢竟是一代宗師,不是那類鳩叫「我見過!我真係見過愛因斯坦!」的傻仔,關於愛因斯坦,他只淡然說:「愛因斯坦那時已經老了,工作已經不那麼重要。一個科學家真正做重要工作的時間不很長。做學問要年輕。」他洞悉愛因斯坦在物理上遇到的困難,覺得他所掌握的數學已不夠用了。愛因斯坦也跟陳談及中國,態度是「同情」,並非歧視;有次到愛因斯坦家中作客,陳省身發現書架上有一本德譯《道德經》。
陳省身能成為中國難得一見的數學大師,到底有何秘密?他說自己不是守規矩的學生,不太在乎分數,數學成績總是好的,其他功課則得過且過,寧願騰出時間,在圖書館亂七八糟看歷史文學等閒書。他喜歡主動學習,不需要老師指定看什麼書才看,這樣的做學問作風,不就是陳寅恪所提倡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嗎?不管哪個領域,能有大成就者必具天分毅力,但更重要的條件,我覺得還是別樹一幟的個性。今天中國教育只致力於機械操練,從不發展個性,也害怕你有個性,所以中國有大群奧數金牌得主、數不盡的學霸,但十三億人民也再難出一個陳省身,一個跟愛因斯坦平起平坐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