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版《華爾街日報》的忠實讀者當知道其頭版有個A-Hed專欄,是叫人精神繃緊的政經大勢、金融行情中的一片綠洲;這個欄的文章讓讀者放緩腳步,悠然細味百態人生。這個有77年歷史的專欄早前找德克薩斯州的鐵路監管委員會(The Railway Commission)做文章,指好些人望文生義,向這個委員會投訴鐵路交通而不得要領。這個衙門實則不管交通而管石油生產。名實不符,在野的民主黨要求衙門正名,掌權的共和黨堅決不肯;糾纏經年,至今爭持不下。
名實不符,歷史使然:南北戰爭後經濟重建,聯邦政府缺錢,「地」誘商家投資發展鐵路,撥出鐵路沿線地皮給鐵路公司。(發展地鐵之初,不知道彭勵治是否向美國偷橋,借助發展地鐵站上蓋物業籌錢起鐵路。)及後這些土地發現石油,管鐵路的衙門由是管起石油生產來。
石油的地位日益吃重,妹仔大過主人婆,鐵路監管委員會乾脆撥出交通給別的衙門管,自己專注石油。(發展地鐵站上蓋物業賺大錢,以致地鐵也搞糊塗了自己到底是經營鐵路的還是發展地產的。)
石油既為其「主業」,何不依孔夫子說的正其名?有兩大困難。一、鐵路監管委員會跟聯邦及州政府簽下不少合約,正名則要改合約,牽連廣闊,花費不少。二、改名要先修改德州的憲法,不是說改便可以改的。
民主黨可指控當權派不肯改名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混淆視聽,免得普羅大眾、環保分子知道這個衙門的真正工作是甚麼便上門找麻煩。當權派反駁:德州現今供應全美國三分一的石油,足見委員會的工作做得好;即使人們不知道這個衙門做甚麼工作,那又有何相干?
看到這裏教我不禁想起郭伯偉來。上個世紀60年代初,佛利民取道香港到印度做研究。在港期間,他找匯豐了解香港的發鈔機制;聽了大半天,依然一頭霧水。回下榻的半島酒店苦思竟夜,想不出個究竟。翌日,問教於郭伯偉而茅塞頓開:「𣾀豐亦莫名其妙也!」郭伯偉應之以曰:「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否則壞了大事。(Better they shouldn't. They would mess it up.)」
港元聯繫𣾀率(或港元掛鈎)機制,有個古老稱號,叫「發鈔局」(Currency Board)。任你查遍港府的架構編制,擔保找不到這個衙門。在郭伯偉當財政司的年代,那只是門下欄功夫,他手下甚至沒有專人處理其事。現今當然是有個金融管理局了,而其編制更達962人。
最佳的統治者猶如不存在
人民應否知道政府是做甚麼的?自有政府以來便有這個疑問。《老子》十七章如是說:「太上,下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上上之選的統治者,人民依稀知道有其人(在劉殿爵教授筆下,這樣的統治者只有個shadowy presence),卻感受不到威權逼迫,傲然獨立,享有「帝力於我何有哉」的尊嚴;次一等的統治者銳意加恩德於人民,如若沒有好心做壞事,將為人擁戴、讚譽;再次一等的統治者,權勢威迫,令人生畏;最不堪的,是位尊德薄、為人民鄙視侮慢的低能之輩。這樣的執權者欠缺劉教授所指的good faith,無以取信於民。懂得無為而治的統治者,謹言慎行,不亂發命令。功成事就,老百姓不覺得那是政府的力量,一切都是他們自己努力的成果。
「小時候」在林行止先生府上跟保安司謝法新(David Jeaffreson,1931-2008)吃過飯。細路仔唔識世界,當時我問他:「司長是做甚麼的?」他給了個「很《老子》」的答案:「力求沒有事情發生(To make sure nothing happens)。」若是工作稱職,風調雨順、港泰民安,他這個司長猶如隱了形,天曉得他做過些甚麼?
有權在手的人有多少甘於隱形?建華三年,民政局長藍鴻震向立法會提交《建築物管理修訂條例》法案,遭議員留難。下不了台,失控叫囂「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響徹議事堂。雖欲事事箝掣,立法會還是腰斬了法案。
如今回想,隱形的謝法新在任時,獅子山下,家家戶戶,將安將樂,確又是香港最美好的年代。
楊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