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歌,素不重名氣,名氣代表啥?不值一哂!滿眼都是歌星,可唱得好的有幾人?梅艷芳去世後,擅唱的已賣少見少,伸出十根指頭數,怕只能扳下兩三指,呂珊是其一,國語、粵語、英語歌曲都棒,風格也似梅艷芳,夏日聽之足可消暑。祖兒有進,也能解頤,是其二。再數,難矣哉!九十年代初,赴台北,會議畢,跑到西門町歌廳,聽美黛的歌。美黛是誰?香港人知道的不多,便是《意難忘》的原唱者,此曲改編自李香蘭主唱的日語歌謠《東京夜曲》,美黛唱來絲毫不遜於李香蘭,且駸駸然有超越之勢。劉鐵嶺教授作曹邱,美黛歌後下台來坐。奇而問之緣何在此鬻歌?(大歌星豈能紆尊降貴!)美黛淡淡地說:「在家悶得慌,到這裏來找點樂子!」答得真好。除了美黛,抒情歌后吳靜嫻也在座。這位吳小姐當年駐唱香港「翠谷」,迷死幾許中年男,那年風韻猶存。寒寒暄,吃吃笑,時間快過,步下歌廳,已屆中夜。遠處燈火明滅,乍明乍暗間,街角閃出兩條人影兒,男的揹着風琴,女的張口後放歌,怨怨淒淒戚戚,聽得心酸難忍。台北、台南兩市,多此類歌唱搭檔,一男一女沿街賣唱,東竄西奔,以聲悅賓,歌罷,托缽乞人打賞,豐儉由人。歌女曲藝不差,只是運蹇,落花飄零逐水流,上天弄人,奈何?
香港油麻地榕樹頭也有歌攤,華燈甫上,歌攤即開,張起帆布,亮燈奏樂,歌女逐一登場獻歌,觀眾圍觀如堵。多年前,信步至一歌攤,遇一女歌星,殘足,舉步蹣跚,仿小明星平喉腔,一曲《秋墳》繞耳不去。鼓掌讚之,她苦澀一笑說:「我的命比小明星還苦呀!小明星有王心帆眷顧,我……我有誰?」賣相欠佳,唯有填空檔,知音有幾人?一日進金百餘,交租也不夠,白天要幹粗活幫補。我憐她,一曲予百金,她收下,哽咽:「大哥我唱《客途秋恨》與你聽!不收錢。」白駒榮腔:「涼風有信,秋月無邊,虧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淒婉哀人,我欲無言。前幾天路過,伊人已渺,我遂思嬌。正是:解作江南斷腸句,世間難容苦命女。
沮喪失落,信步前行,恍恍惚惚,忽聞遠處傳歌聲,啾咭有如春鳥鳴,極銷魂婉轉之致,循聲往覓,見不遠處圍着一群人,趨近看,圍處中央有一女郎,黑衣裙、平底鞋,左手抓咪高峰,輕唱時代曲,舉止風雅,綽似大家,於是駐足而聽。女郎繞圈歌唱,眾人紛紛解囊。轉瞬,手上鈔票盈帙,櫻唇吐語:「謝謝!謝謝了,請多指正。」性格溫和,談詞爽雅,無抹脂鄣袖習氣,風華之盛,一座盡傾。因憶不久前朋友曾提及旺角有一女郎,歌藝非凡,瘋魔歌迷,對號入座,當是此姝。看過朋友YouTube上的影片:女郎輕歌曼舞,笑靨醉人。朋友詢我意見,答以「不俗,不少歌星有不如也。」朋友大喜,硬拉我去聽。我性懶,不耐站,婉拒。如今想來,險失諸交臂,蓋好歌難有,女郎名龍婷,雅號「小龍女」,東北瀋陽人士,唱歌已逾二十年,輾轉酒吧、歌廊之間,練就一副好嗓音。南來香港,生計無着,唱曲為業,遊走港九,收入不定。一年前,進駐旺角,迅即爆紅。朋友問何以賣唱街頭?龍婷笑着回答:「我的歌迷都在這裏,他們風雨不改地來捧場,熱情洋溢,我捨不得他們。我覺得我是屬於旺角的,再也離不開了!」天道難測,《何日君再來》唱得好:「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居民,舖戶不勝其煩,投訴有關部門嘈音擾人,區議會從眾議,決定殺街。四個月後,一切煙消雲散,歡樂不再。如是,莽莽香江,平民歌后龍婷何處去?愁煞歌迷,苦煞歌迷。你說咋辦?政府呀,政府!你既腰纏萬億,也該為平民百姓想方設法,立一個大眾消遣場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