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幸福,當代小說家卜乃夫好像說過這樣的話:越是刻意追求幸福的人越是無法得到幸福,倒是那毫不在乎的人,幸福偏偏像隻小貓在他腳下團團轉。凡事不能刻意,也不可以自覺,總得發乎自然。幸福又像是脾氣古怪的刁鑽女孩,你越要去討好她她越是不理你;你總得冷她一冷,耐着性子等她主動來找你。你說唉呀萬一她真的因此而和我斷絕那可怎麼辦?那就拉倒。做人總要預先打定輸數,因為這樣便會顯得氣定神閒,贏的成數反而轉高;真理往往都躲在弔詭裏面。
忽然這樣的長篇大論,只是因為炎熱了兩天之後下了一場大雨,天氣轉為清明,而個人的心境只不過是這大自然的反照而已。現在是下午,我和老伴坐在對着後院的露台上,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各自靜靜的在觀望眼前的風景。老伴似乎把目光聚焦在晾衣繩索上的被套,灰黃相間的條紋,在微風中波浪一樣地起伏盪漾,在無雲的蔚藍色的天空對照之下,叫人份外心曠神怡。就這樣,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我也由她去。我自己的眼睛驟然望見了一盆仙人掌上面的紅頭綠衣大蒼蠅,正伏在那裏搓着一雙前足,透明的翅膀在陽光中閃爍如同鑽石。牠渾然不覺地活在幸福當中,只有我知道;當然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個漂亮纖麗的生物,也不會意識到牠的一生還不足夠使牠看一次月亮的盈虧圓缺。但是這一切都無關重要,因為牠那轉瞬消逝的夏日嬉戲也就是牠的永恆。照在活人身上的陽光也同時大公無私地照在活的蒼蠅身上。不管來日怎樣,這一刻牠的存在是完美的化身。
後院本來還有桑樹和桃樹,都一股腦兒下定決心叫人砍掉,連根拔起,鋪上青灰色的水泥,省得花精神和時間去照料。桑椹掉在地上會化成一片片的墨跡。如今看到那片光禿禿的水泥地,想起了那一樹明艷的桃花不再,悔意油然而生,還好立即便開解自己:但凡不能回頭的事只有接受,追悔徒然浪費了精力。後院有桃花看固然好,後院沒有了桃花別處還是有的。我想君子無入而不自得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這叫我想起法國聖女里修的德肋撒(St Therese of Lisieux 1873-1897)的一個小故事:在春天的一個星期日,我高興地打算前往栗樹小徑,去欣賞自然景色。誰知卻大為失望!我心愛的栗樹全部都被修剪過了;但見已經冒出綠芽的樹枝,早就散得滿地都是。此情此景真是傷心慘目,我心想至少要等三年這些栗樹才能復原。但是我的悲傷並不持久。我這樣想:「如果我處身在另外一個修道院的話,這些栗樹修剪與否又與我何干?」這樣一想便完全釋懷了。
執着是煩惱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