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最近在專欄透露他拜了師學習紫微斗數,還接續寫了文章討論「好醜命生成」和「 八字相同,命運是否一樣? 」等問題;對很多人來說,這些是引人入勝的題目,但我對術數命理一向不感興趣,更無研究,這幾篇文章雖然寫得趣味十足,但沒有刺激我思考甚麼,我只當消閒文字看過便算。
不過,故事還有下文。馮睎乾在文章提到一位研習術數三十年的朋友H,湊巧我也認識H;早兩天H問我信不信算命這回事,我答曰:「不信。」換了是十年八年前,我這個答案後面會有句沒說出來的「講完」,因為那時我比較肯定算命只是迷信,但我現在的看法不同了,於是在說了「不信」之後,我補充了幾句:「但也不會全盤否定,因為宿命論(fatalism)有可能是對的,而且我們對天地宇宙所知不多。」
這一答,便令我想到算命和宿命論的關係。假如宿命論是錯的,便沒有可算之命,各種算命方法不過是複雜程度不同的符號運算遊戲而已,信不信也是無。另一方面,即使宿命論是對的,也不表示命可算;即使命可算,也不表示人類已掌握了算命之術。因此,雖然我對算命不是全盤否定,卻始終是抱着懷疑態度。
我說的宿命論,跟怪力亂神完全無關,既不是指神祇命定每個人的一生,也不是指其他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決定命運;這種宿命論,是在哲學裏討論的,可以稱為「邏輯的宿命論(logical fatalism)」,亞里士多德是第一個明確地討論這個問題的哲學家,往後亦不斷有哲學家討論。我教的形上學課包括了這問題,指定讀物的其中一篇論文是在2011年發表的;由此可見這個問題還沒有定論,我說「(邏輯的)宿命論可能是對的」,其實不過是指這沒有定論的情況。
邏輯的宿命論基於一個相當簡單的理解:任何命題p,一是p為真,一是它的否定(-p)為真;這在邏輯上稱為「排中律(the law of excluded middle)」,即(p v -p)必然為真。現在看看以下這兩個這命題:「特朗普死於2019年」和「特朗普不是死於2019年」。如果「特朗普死於2019年」不是真的,那麼,它的否定便為真;同理,如果「特朗普不是死於2019年」並不為真,那麼,它的否定便是真的。我們不知道這兩個命題哪一個為真,因為2019年在我們的未來,但這只是我們在時間上的認知限制(我們不知道未來的事),不影響這兩個命題其中一個為真這一事實;如果有算命這回事,懂得算命就是衝破這認知限制。
假設「特朗普死於2019年」為真,他便死於2019年,這是一個事實,也可以說是他的命;至於有沒有人能算出他死於2019年,則是另一回事了。如果宿命論是對的,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真確的描述,這個描述由極大量真的命題組成,可以說是一部詳盡而毫無虛假陳述的傳記。你的、我的、他的、世上每一個人的傳記早已存在,只是我們都只能看到屬於過去的那部份;屬於未來的,我們唯有乞靈於算命高人。
如果不相信命數,就沒有理由找人算命,可是,不少人卻是為了趨吉避凶而找人算命,他們大概沒有想過:若是命數如此,就不能改變;若可改變,那又怎說得上是命數?又怎知道本來是「命定」這樣,現在可以如此這般改變?我對術數命理沒有興趣,不是因為我肯定沒有算命這回事,而是因為即使有術數高手能讓我知道自己傳記未來的部份,我也是不願意知道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未來的是好事,預先知道了,到時便沒有驚喜,滿足感大減;如果未來的是壞事,預先知道了,只會過早擔憂和害怕,不划算。當然,假如宿命論是對的,「王偉雄在2018年6月2日之後找人算命」和「王偉雄沒有在2018年6月2日之後找人算命」這兩個命題其中一個為真,說不定是前者為真呢?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