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烏干達「放生」! - 邵頌雄

拿去烏干達「放生」! - 邵頌雄

上星期佛誕,報刊上看到的,並非各大寺院法師有何發人深省的智慧雋語,又或佛教組織公布籌集得來的善款,除興建佛寺、舉辦法會、印刷結緣書刊等以外,來年於利生事業上將有甚麼鴻圖大計。傳媒關注的,反而是不同團體對佛教「放生」活動的非議。一個以智慧和慈悲為本懷的宗教,其中一項最多教徒參與、舉辦最頻繁,亦最廣為人知的活動,竟因其反智愚笨、殘酷自私而廣遭詬病,實在諷刺。
我唯一一次親身參與「放生」儀式,已是二十多年前。那是在多倫多的一個周日清晨,我開車到一所由獨立平房改裝而成的精舍。甫進入主殿,便見佛堂內負責佈置佛壇的,已忙得不可開交,其間呼喝之聲不斷,一些明顯較為資深的「師兄」,煞有介事地對供桌上擺設指指點點,而年資淺的則唯唯諾諾按照吩咐重新整理。我看在眼裏,眉頭一皺,自覺不宜久留,遂往觀看那些將被「放生」的麻雀。信步走到放置麻雀的地庫,卻見一片黑暗,小鳥都翼靠翼地擠在籠內低鳴,登時心下一冷,不知它們苦候此「良辰吉日」已多少天,亦不見得如此牢籠環境,能予以適當的飲水和飼料。
須臾,念誦儀式由住持法師帶領下展開。信眾口誦「大慈大悲」,復念一輪《心經》、《阿彌陀經》,虔誠唱讚禮拜凡兩小時,法會才告圓滿結束。與眾者稍事休息、用過素餐後,才組成車隊浩浩蕩蕩前往「放生」地點。車行三十分鐘,抵達一個湖邊公園。信眾七手八腳把好幾個鳥籠搬放地上,法師則面對水天一色的湖景,領導他們作另一次的唱讚,並為那幾百隻麻雀作懺悔、皈依、講解緣起等。正在唱念的法師,猛地跪了下來,然後五體投地良久,嚇得會眾不知所措地接踵跪拜起來。儀式過後,法師滿面通紅地尖聲叱問:「我剛才幹嘛忽然跪下?你們當中真的沒一個見到觀音大士從天而降,就在湖面上跟我們感應嗎?」那一刻我按耐不住笑了起來,沒想過法師居然那麼熟悉周星馳《食神》、《月光寶盒》那類觀音顯靈的畫面。笑着笑着,對於往後半小時法師不斷訓示會眾「心不清淨即不能見到觀音菩薩」等話,已大半聽不進耳,視線反而被幾位無緣無故痛哭流涕、搥胸自責的會眾吸引去了。
如是一個多小時的儀式和訓示過後,麻雀才被會眾從籠中趕出來,但因久困籠中、缺糧缺水,不少已飛不動,渾渾噩噩地惘然環顧四周。那一幕至今難忘,令人悲哀。此時,一道極度無知且討厭的聲音於耳際響起:「南無阿彌陀佛!哎唷,你睇,同佢哋念完經後,唔捨得法師同我哋呀!快啲轉生做人學佛啦……」今天回想,忽然懸想那位大媽會於她一直生活環境中,忽被強力擄走,復得國師級高僧主持法會,被皈依、被懺悔後,獲「放生」於一帶一路上的烏干達(Uganda,不是Wakanda),雖則言語不通、存活成疑,依然非常感恩,能仗放生儀式之加持而得福慧雙全,於這個伊斯蘭國度弘揚佛法、普渡眾生,也順便發揚中華文化。阿彌陀佛。
十年前我跟一位學生,合寫了一篇英文論文,從歷史、教義及生態威脅等各方面,對佛教「放生」活動加以批判。我的學術研究範圍,一向集中於文獻整理與思想剖釋,少對儀註事相有興趣。這篇無心插柳寫成的文章,反而是學界引用最多的一篇,差不多每年也有各種環保組織邀往出席會議,實在始料不及。這樣說不是自詡「影響因子」怎樣怎樣,而是想道出佛教徒的「慈悲放生」,實質乃在鼓吹循環捕獵、間接造成捕獵過程中的不必要傷亡,而無知者於不適當環境「放生」也令動物難以活存,又或衍成「入侵物種」危害生態平衡,為患深遠,故令各地環保組織如臨大敵。十年之後,佛教團體依然鍥而不捨地每年包船包團地以噸位計「放生」各類海產。究其原因,還是「我執」作怪:動物傷亡與生態災難,統統不及個人的「消業障」和「積功德」重要。
今時的「商業放生」固然與佛教教義相違,但惹官非的、求健康長壽的、祈望生意順利的,還是覺得花一點錢「救護」動物,可以換來平安大吉,說出來還愛心爆棚,真箇是「何樂而不為」。然而,將個人利益建立於對他人的傷害,卻以冠冕堂皇的口號來包裝,又豈是佛教徒的專利?細心留意今天波譎雲詭的國際政經環境,這種心態還是在在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