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喱牛腩飯,再見 - 葉一南

咖喱牛腩飯,再見 - 葉一南

Anthony Bourdain說,人生最後一餐,他會選去倫敦St John餐廳,吃一碟最簡單的燒小牛骨髓,加一點鹽,配sourdough,那一刻已經上了天堂,不用再等。說得真好。我從不忌諱死亡,畢竟這是出生之後一直走着的方向。我問過很多朋友這問題:站在終點前,會想起吃甚麼呢?
出了三百多款食譜的大師姐說,要吃自己煮的雞。「為免舟車勞動,不去餐廳了。對中國人來說,雞是在節慶才出現的食物,有特別意義。我很喜歡吃雞,最後一餐希望自己享受整整一隻,做飽鬼」。她這樣說,我明,因為大師姐烹調的鹽焗雞,不是凡品,指定重三斤(不能二斤十四兩) ,鹽要炒至260度(250度要打手板) ,如此嚴謹要求只有她自己才能做到。大師姐豁達,當成節慶,佩服。
「希望死前一刻是冬天,可以來一大盤梅菜扣肉,然後毫不節制地吃五碗白飯」。我的至愛餐廳Neighborhood,老闆David Lai帶點激動地說:「這課題我想了很久,現在終有答案,是梅菜扣肉!既甜且鹹又肥,在口中溶化的一刻是sexy decadence。」我聽到「不節制」及sexy decadence,立即有共鳴。為甚麼西菜廚師會鍾愛中式農村菜?David 說,祖父帶着他,初次回中國的經驗很震撼,有一種身份文化的覺醒。那一天,在鄉間小店嚐的便是梅菜扣肉。
二星廚師Richard Ekkebus會吃甚麼呢?一支好年份的香檳,配crème fraîche馬鈴薯,以及Huso Huso魚子醬。有些出人意表,他做最複雜最精巧的菜式,卻選一頓簡單直接至近乎不須要烹調的晚餐,很有意思。荷蘭人自幼便吃各種魚子,根據Richard形容,這是他at the age of innocence五、六歲已經愛上的味道,從此在潛意識中發芽生根,那感覺不能形容。我想起「魂牽夢縈」,應該是這樣吧。
「我曾經以為,會像世界上很多為了美食而癡狂的人一樣,希望自己人生最後一頓飯,應該要在像巴斯克的Etxebarri這樣的餐廳結束,方才算得上是此生無憾。但等到年紀漸長,才發現既是人生最後一餐,如果抱着無比珍重的態度,吃什麼便都不再重要。如果實在要選,那大概是燒餅油條加豆漿吧。因為這是小時候,幾乎天天都吃的早餐。把一頓早飯當作迎向下一個未知階段的第一餐,或許未嘗不可。」梁文道兄說得極對,或淨土或輪迴,其實是開始,不是完結。
Belon法式bistro年青大廚Daniel,希望最後一餐在晚冬巴黎,這季節可在L'Ambroisie享受黑松露大餐,當然不能錯過那著名的朱古力批。之後行去巴黎最古老的廣場,Place des Vosges,坐在長椅上,靜看時光流逝,幸運的,或可遇上飄雪。Daniel選的既是食物,也是場景,年輕廚師與老式餐廳,當中是甚麼故事呢?
再年輕一些,Andy,三十歲不到,曾在Noma學習,現在是我們澳洲餐廳的廚師,他這樣回答:「曾經與一位不太重要的女子,在英國一間毫不起眼至有點莫名其妙的中菜餐廳,重複吃着M2麻婆豆腐飯及M10牛腩飯。這間餐廳叫耀記,每次去英國總會重訪。希望最後一餐,還是這裏」。同樣年輕的Arthur,亦是我們餐廳主力:「以前在澳門讀書時,瘋狂愛上『好姨小食店』的三鄉茶果湯,近似香港的豬油渣狗仔粉,湯底更清更甜。此店關門後,味道已成絕響,懷念至今。」以為年青人會選一些新派爆紅的餐廳,我錯了,能夠跨越年齡的味道,始終是感情與回憶。
我有一個很古怪的朋友,他認為:「在人生最後一天,會和最親密的人渡過,吃什麼,在哪裏吃,完全不重要,由其他人決定吧!如果最後一天太多東西要做,不夠時間,不吃也可以,橫掂明天要死。」這人是蔡東豪,對他來說,食物只是營養,既然不再須要,自然無謂花時間。貫徹始終,絕對吹佢唔脹。
我會吃自己煮的咖喱牛腩飯。女友選的,她說,最喜歡這味道,只此一家,如果她比我先離去,我固然要做這道菜送行,如果我先她而去,更應在自己的最後一餐,再煮一次咖喱牛腩。想一想,好像有點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