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寫母語,讀者垂詢:人類最初有沒有共同語言?若有,那是否全人類的母語?這問題很有趣,但歷史上早有人問過且答過了。當然,一切關於「太初語言」的看法,不免如夢如幻,帶點狂想色彩。上世紀初,意大利有語言學者認為天下語言出一宗,所謂「原始語」(lingua primigenia),可能是人類原祖在非洲時所用的語言,但這理論流於臆測,主流語言學家都不接受。
上溯數百年,答案好玩得多了。對歐洲學者來說,人類母語有兩大候選語言:中文和希伯來文。英國十七世紀有位學者,叫韋博(John Webb),他寫過一篇令人浮想聯翩的文章,題為〈中文即原始語言論〉(An Historical Essay Endeavouring a Probability that the Language of the Empire of China is the Primitive Language),說洪水令世界變成一片汪洋,挪亞方舟於是乘風破浪,環遊全球,水退時他恰巧抵達中國,就在那兒落地生根。為什麼中文是人類原始語言呢?韋博大師說,人類語言之所以四分五裂,根據聖經,是因為洪水後有群人想合力建造通天塔,上帝便打亂他們的語言,令彼此信息不通,那就一事無成了;挪亞一脈的「中國人」,由於沒參與這場意圖顛覆天國、挑戰上帝的行動,所以他們的語言並未改變,換句話說,中文就是洪水前的語言,亦即伊甸園內,阿當夏娃跟上帝和蛇聊天的語言。這英國人實在生不逢時,若他活在今天,也許被黨吹捧為「國學大師」。
韋博的理論當然疑點重重。挪亞在中國上岸,證據呢?但不要以為他沒有市場。據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卷七,早期不少耶穌會教士,都相信中國人是閃姆(Shem,挪亞長子)的後裔,更把「堯唐」(Yao Thang)和「約坍」(Joktan,閃姆後裔)視為同一人,中文順理成章就是挪亞族的語言了。然而意大利詩人但丁在《論俗言》(De Vulgari Eloquentia)中,則說阿當夏娃講希伯來文,甚至猜測天地開闢以來,人類所說的第一個字是「El」,即「神」,自從人類墮落,出生後發出的第一個音才變成「heu」──哀慟的呼聲。追尋原始語言注定是徒勞的,正如但丁《神曲》的兩句詩,「人間語如枝上葉,一葉方飛一葉生」(ché l'uso d'i mortali è come fronda / in ramo, che sen va e altra vene),我們如何找到世上第一片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