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這一對夫婦在數十年前泅泳來港。跟許多從國內偷渡來的一樣,他們幾經艱苦,試了又試,到第三次才游至香港海域。之後如何被容納,又如何適應,都跟許多在五十六十以至七十年代來港的同胞大同小異,即或各有辛酸,都總算熬過來。他最初是看更,後來學駕駛,之後駛營業車增加入息,妻子則在工廠幹活或做家務助理。夫妻倆幾十年如一日的克儉拼搏。好不容易供一對兒女進大學,學費雖然不少,可眼看着兒子一天比一天傑出,都說不出的寬心。帶着無限憧憬,熬到女兒大學畢業。那天打扮體面的去女兒的畢業禮。然後上小館子喫一頓慶祝。一家子正樂也融融,鄰桌呱呱嘈駡那個撰文詆毀香港人,叫香港人做狗而自己比狗還不如的孔慶東。一桌鬧起,惹來別桌起哄。紛紛力數幾十年來,內地水淹土裂,香港人捐獻多少,開放之後香港人在國內投資了多少,又傳授了多少技能,分享了多少從經驗累積的知識等等。聽着聽着,他們一家子雖沒作聲沒搭腔,舉筷已沒先前那般輕鬆自如。兩個年輕人但鼓着腮幫不說話。做父親的正感納罕,老媽說話了。打從香港的公立醫院不夠牀位說起。未說完突然轉身撩老爸開腔。問他是不是差點兒被駛左軚的救傷車撞到。他未及開腔,兒子已大皺眉頭問這是甚麼話。「送內地的孕婦來香港生孩子。」妻搶着代他回答。
那夜回程途中,車廂內有莫名的低氣壓。只因在吃甜品之時,女兒驀地說出她不準備找工作。因為已經與教授講好,跟他做實驗做研究。「教授說可以讓我半工讀。說他欣賞我,因見我有潛質。」女兒說的沾沾自喜,又瞧着父親問:「可以嗎?」不待他反應,慌忙補上一句:「你們可以遲兩三年才退休嗎?」
夜裏,妻在枕邊問:「碩士更容易找到好的職位。對嗎。」
他沒回答,因知兩個孩子的學費加起來相當沉重。縱然吃力也得咬緊牙關熬下去了。他一心冀望孩子能補父母學問的不足。故此沒有抱怨。可堪告慰的是香港房價一天比一天高漲,回頭看看,慶幸自己早有遠見,及時購置了小單位,不用吃貴租。可轉頭見從國內來的新移民越來越多。兒子在大學臨畢業,突然嚷着先找工作,下一步路怎麼走,說看清環境形勢再作打算。這意味着什麼呢?為父的心底下直感錯愕。暗與妻商量。那做母親的只顧想兒子可能有了女朋友,只擔心兒子要是搬出去,每月得花房租多少?化算不化算?不至於要住劏房吧。老妻和他嘀咕。若果結婚,家裏多了一個人,又得怎樣怎樣。嘮嘮叨叨的令他心煩意亂。轉向女兒。女兒鎖着眉頭光着眼瞧他,瞧着瞧着眸子裏泛着令他寒心的淚光,無比冷靜的告訴他,教授把她的研究學位給了一個國內來的女子,悶聲說:「今天香港充滿負能量。天天是下三濫的代言人說些唯恐香港人心不惶亂的話。奇怪,他們本來也是香港人呀。把我們都氣走趕走。新來替代的一批會得給他們好日子麼?在香港要我們讓位給國內來的。忽然似是良心發現說大灣區好。叫我們過去,是要我們做開荒牛吧。幫忙賺了大錢之後,一個不高興都給變成低端人口,被驅逐了。」女兒冷笑:「那邊是誰領頭?是梁振英。叫我們過去?在香港給他弄得不夠倒霉麼?許多人在香港好好的一份工,是給誰挖去了。是甚麼人把我們弄到今天的地步。爸爸,你們比我們清楚,以前香港是何等樣的社會。是甚麼生活素質呀。爸爸,我們生不逢時。來不及呼吸你們從前的空氣,空氣就被那些天殺的人弄得烏煙瘴氣。我詛咒。這些人都不得好死。我詛咒我詛咒……」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