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梁實秋故居說 - 沈西城

從梁實秋故居說 - 沈西城

杜鵑聲裏雨如煙,四月花未盡開,只有杜鵑數聲悲啼。我中午到台北,頂着風,冒住着雨,匆匆驅車往雲和街十一號訪梁實秋先生故居。司機是中年漢子,一聽梁先生名字,豎起大拇指:「梁先生是我們台灣的光榮!」我一愕,坐在前面,身形微胖的司機真識梁先生其名?彼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翻譯莎士比亞全集,了不起啊!先生──」回頭問:「你可有看過?」我從沒好好翻過,回答不上來,羞愧莫名。未幾,車到雲和街巷口停下。司機心善,指點明燈:「你朝前走,到中間,那裏有一棟日式平房,便是梁先生故居。」謝了,跨步前行,卅秒左右已立在梁宅大門前,跟一般和式房屋無異,進門是庭院,種麵包樹一株,茂葉蔽天,綠陰匝地。入門是玄關,地鋪櫸木,光亮滑溜,老人宜謹慎以防滑倒,一跤跌倒,茲事體大。地方不大,精緻雅潔,無周彝商鼎、湘簾繡被,正合「雅舍」之名。先生戰時棲住重慶北碚,流離貧病,不便譯作,適劉英士辦《星期評論》,邀他寫稿,不喜政治,就以身邊鎖事、回憶寫了十篇對付。先生云「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誌因緣。」其實雅舍不雅,先生如此描述──「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看上去瘦骨嶙嶙,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牆,牆上敷了泥灰,遠遠的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的一座典型的房子。」如此窩居,先生甘之如飴,不嫌寒酸,寫出清麗雋永的文字,豈是常人!我看先生文字,始於中學時代,囫圇吞棗,並無所得。迨至五年前,年近古稀,重翻小品,讀到一篇追念國文老師的文章,才略悟為文之道。先生求學時,自以為文章出眾,意氣風發。豈料卻被老師批得紅圈滿紙,深感不忿,詢諸老師。老師不怒,道:「做文章,一切膿泡虛腫,能刪便刪。」原來一般人做文章,多珍惜自己心血,不肯刪削,文章因而冗贅重疊。文章經修飾後,拿回家一看,簡潔緊扣,脫胎換骨。因知文章宜短不宜長,以此為基礎實踐之,遂成一代散文大家。我受益無窮,再三拜謝,實秋先生乃吾私淑師也。
台北日日幾乎都是雨,雲和街故居雨後積水,不宜梁夫人程季淑,五八年舉家移居安東路。先生念舊不忘故居庭前麵包樹,夫人便將麵包樹種子栽種於新居庭院。麵包樹鬱鬱葱葱,先生日夕直凝望,靈感泉湧。我念先生,在麵包樹下拍照留念。故居佔地八十多坪,房子佔三十坪,前後庭院,尤以後庭森靜閒寂,最宜靜思。後庭台階上置有一椅為先生常坐,我復坐其上,眺望庭院,清風徐來,追緬先生昔日風貌,不禁有與先生相合之感。經修復後的故居,多了一份整齊,少了一份閒散,畫蛇添足,反為不美。先生書齋收拾得一塵不染,書桌、書櫃排列井然,想非舊日原貌。先生有文寫書房:「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許多著名作品是在監獄裏寫的。」此言確也,魯迅的書房也不見大,卻能寫出《阿Q正傳》。
余光中為先生弟子,大學時常到雲和街串門子,談文論詩,師徒兩情翕如。先生去後,余光中繼彼遺志,致力發揚梁派散文。今光中先生亦去矣,誰來承其餘緒?散文實不易寫,散文大家更是難有,大漢天聲,今成絕響,憾焉。在故居盤桓逾一小時,出門歸,雨忽下,背後響起杜鵑啼聲,楊花落盡子規啼,淒風苦雨,涼意侵人,我啼梁、余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