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姐大壽】
「任(劍輝)白(雪仙)為粵劇界爭氣,劃時代貢獻深遠,讓香港廣東大戲從此不一樣。」白雪仙御用「抄牌員」張敏慧這樣說,跟著再補上一句:「我不是戲迷,但我佩服她、敬重她。」
九十歲的白雪仙,大半生沉醉在戲曲的鑼鼓宇宙間,恁憑風吹雨打,也沖不掉她對粵劇的「執迷」。十多年前仙姐重出江湖當藝術總監,每一齣她監製的戲例必晚晚由頭看到尾,身旁總是坐著張敏慧老師,她是仙姐的御用「抄牌員」 ,是仙姐提點劇團演員的橋樑。
有圖有真相。講多無謂,張老師 Whatsapp 傳來了一張上世紀40年代的舊戲橋,字裏行間是仙姐當革命先鋒的鐵證。
那是任姐仙姐結台緣的新聲劇團一張戲橋(1956年才組成仙鳳鳴劇團),除寫上劇團「無敵班霸」的陣容包括靚次伯、任劍輝、陳艷儂(正印花旦)、白雪仙等人,劇本深刻和佬官勻稱等「本班特長」外,最吸引眼球的是右下方列有「本班信條」,包括「盡忠劇藝、日夜擔綱、決不瓜代、依時開演、拼命演戲、永無欺台」六項。
寥寥文字是一種破格的藝術宣言,立下志向自我監察。
「寫得出來即代表當時粵劇界有這些陋習,等於以前香港政府經常有『不准吐痰』的標語,可以想見『隨地吐痰』一定是當時很多人的壞習慣。」上世紀40年代的自我要求,到50年代仙鳳鳴全部付諸實行。 「仙鳳鳴藝人的覺醒不是忽然冒起的。仙姐的堅持與捍衛,早在做『幫花』階段,不是在成名之後。她不是成功了、成名後才想到要這樣做,而是自始至終不停堅持與捍衛,才令自己日後成功。」張敏慧分析說。
2004年仙姐重新動員雛鳳成員,召返已退隱加拿大的徒弟龍劍笙重踏舞台,與陳寶珠、梅雪詩、謝雪心及朱劍丹演出《重按霓裳歌遍徹》折子,紀念任姐逝世15週年。之後,任白基金主辦,雛鳳幾次演出,張敏慧負責整理文本,釐清劇本砂石,還原唐滌生筆墨,更被仙姐委以重任,每晚坐在仙姐旁邊拿著報事貼,仙姐口述,她全記錄了台上每個演員的好與不足,散場後逐一給演員傳達仙姐意見。抄牌不是為了挑剔,而是為使明晚做得比今晚更好。自此,張老師便多了個名叫「抄牌員」,邁克更笑她是幕後文化部副部長。
近十多年來,仙姐重召雛鳳鳴演出,門票都早已搶清光,她一樣天天教戲天天改,勞心勞力無一句怨言。仙鳳鳴習慣每晚散場後都即時檢討,明天再演又不一樣。張敏慧引仙姐的話:「如果我今日仲做戲,我自己都改!」擲地有聲,仙姐今天的我,瀟灑地打倒昨日的我,不滿足現狀,力求更進一步。
「和她一起做事,你便知價錢嘞。」張老師戲謔,笑著加上註腳:「但真的獲益良多。她不僅關注主角演出,連下欄(指次要角色如衙役、隨從、丫鬟等)都不放過。佢會同宮女講,你在後面企得唔靚,然後親自示範點先企得靚,襝衽時要怎樣微蹲。排戲空檔休息時,仙姐也會主動跟所有人聊天,包括一班下欄,因為她覺得劇團要進步,任何人都要同步。」記得她曾說過,人有靈有魂有感受,所以一台戲不只是主角有戲,做宮女的、提宮燈的,每個人都要有戲。張敏慧印象最深,去年重排《蝶影紅梨記》時,她還教家丁怎樣握木棍去阻截男主角趙汝州,「攔路要點,手上木棍那邊高這邊低,如何使用力度。那情景我親眼見到的。」縱是小事,仙姐嚴謹、精益求精的態度與感染力,張敏慧一一看在眼裏。 「只要是舞台的事,小事她也當是一件事,這是她值得人敬佩的地方。」
她對藝術追求無休止境。
的確,以仙姐的份量,根本毋須親自指點下欄。張敏慧猛地點頭:「以她超然地位,做與不做都無人敢話。但她就是每一次演出都不想簡單重複自己了事,她要求再做,再改,有新意新元素。她對藝術追求的堅持是個無底深潭。」
仙鳳鳴以行動服人。
對於仙姐,舞台是聖殿,不可侵犯。張敏慧聽仙姐說:「當年仙鳳鳴訂下規矩,即使是大老倌,若在台上玩,我就罰他們!」規矩就是這麼嚴格,她自己也不例外,一樣要遵守,絕不會嚴以待人,寬以律己,仙鳳鳴以理以行動服人。
「一視同仁。她自己親口說:任姐、波叔(梁醒波)做得唔妥我都照樣話佢地。」求美求好是仙姐的一貫宗旨。 「她又曾說過:誰不愛美?何解不做得靚啲?何解不做得好啲?」
仙姐的開放、前衛,早於六十年前已在仙鳳鳴實踐,她總是比人走得很前很前,是先行者,同時等於她面對阻力和壓力都比其他人多,但她就是率性自我,懶理外人說話。 「所以六十年後,我沒看到有哪個劇團能超越仙鳳鳴,到今天,仙鳳鳴名劇一直福蔭了好幾代人。」張老師說。
大家都會聽過有關仙姐的「樓梯奇談」。當年拍電影《帝女花》「迎鳳」一場,仙姐發現佈景不夠原本擬定的七級樓梯,仙姐寧願自掏腰包加樓梯,堅持不加就不拍。張老師解釋:「踏著一級一級樓梯的台步數目,剛好配合唱完那段『禪院鐘聲』。公主一步一級落樓,怒斥駙馬就更有氣勢張力,駙馬一步一級後退,樓梯幫助了區分公主與駙馬的上下身分,那幾級樓梯不單是佈景,更是劇力的象徵。仙姐堅持,有她的道理,擇善,固執,她為藝術追求是不計成本。」
仙姐執著嚴謹,但不代表她是一個守舊的人。張敏慧說:「哪管她年到九十,她還肯指點九十後,她期待後來者,希望星火可以燎原。」仙姐有獨特的眼光和判斷力,看得很準,認為可造就者,不管年齡,不論界別,就聘用他,信任他。由2005年雛鳳重演《西樓錯夢》開始,她大膽,有勇氣,點用幕後界外精英,並有本事將界外界內兩班新舊人士磨合連結,發揮最好,創造新氣象、新刺激。
張敏慧直言,仙姐的貢獻不在於標榜個人成就,而是她的精神和態度,先凝聚一個劇團,雕琢出劃時代的精品劇目,再改變梨園一些陋習。 「我們看仙鳳鳴演出,不會牢記著白雪仙腔如何、花旦造手怎樣,但我們深深感受她凝聚了整個劇團團隊,包括編劇、演員、音樂、佈景等等,全部精英都甘心做到最好,承諾質素,這才最難得。試想,幾十年前,她根本不會預測到仙鳳鳴日後會多紅,影響力有多大,我佩服她早就種下求好求精的心志。事實上,現在50歲以下的粵劇人,根本未親眼看過任白舞台演出,但竟然嚮往,仍然以他們為模範,為學習對象。」
務實派掌門人仙姐常說,粵劇界應該自己救自己,「只要戲好,在街邊搭個棚都會有人來看。你自己做得唔好,給你華麗舞台、多多資助都無用! 」演戲不只學唱念做打,還要持續培養積極態度與抱負。
張敏慧回憶,當年著名戲劇文學創作人胡春冰,在1959年《再世紅梅記》首演時,寫了篇文章《日出矣,仙鳳鳴! 》寓意從唐滌生劇本,以及任白身上看到粵劇一絲曙光。近一個甲子匆匆過去,仙姐老壽,張老師期待她的餘暉能激發後來者,延續仙鳳鳴風采。
「期望有朝一日,粵劇不只曙光初現,而是陽光普照,出現絢爛良辰美景。」但願如此!
撰文:鄭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