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是廣東人,母語自然是粵語,其實準確地說應是廣府話,因為廣東不同地方有自己的方言,比如潮州話、四邑話等。母語是自小思維與交流的工具。
4歲至12歲時我在上海、北平生活,學得流利上海話和北京話。在北平的少年時代開始愛讀中文書。那時直到後來很長時間,我閱讀時腦際中的聲音都是北京話而不是自己的母語。我一直認為,廣東話沒有形成書面語言,而北京話與白話文最接近。因此,我過去贊成推廣台灣稱為國語、而中共稱為普通話的語言。
後來在閱讀中國古代詩詞中,感覺無論聲韻、用詞,古詩詞的韻味與粵語更接近。有些詩詞,必須用廣東話讀,才會押韻和讀出味道。有些則是粵語的用詞,比如「明月幾時有」的「幾時」,「問君能有幾多愁」的「幾多」。由讀古詩詞開始,我的閱讀、思維與寫作也改為在腦際中使用粵語了。而且覺得這樣更明白和順暢。由「母」至「普」再回歸「母」,是我一生的語言文字工作的歷程。
國語,普通話,是中國絕大部份地區可以溝通的語言,但統一的語言也會把地方特色和味道洗刷掉。好的文學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融入方言,老舍作品的北京土話,張愛玲作品的吳語,都顯示生活往往離不開方言,方言是文化的精髓。若因為語言統一而要壓制方言,那就會連文化都寂滅了。中共建政後沒有像樣的文化產品,這是原因之一,當然還有其他原因。
戰後香港,報紙副刊興起了由作家高雄(三蘇)創造的三及第語文,三及第即廣東話、白話文、文言文三位一體的體裁。這些副刊作品薰陶了一代香港人,而且即使從文學角度看,我也覺得許多都是不該埋沒的好作品。它們沒有輯成書本流傳實屬可惜。
到70年代,有許冠傑、顧嘉煇帶起的粵語流行曲熱潮,開展了粵語文化的輝煌。大量電視劇集和粵語流行曲,耀眼的群星,不僅是香港人永遠無法忘懷的文化記憶,而且也是在台灣、大陸、東南亞和全球華人圈中廣泛流行的璀璨文化產品。許多外地人不懂粵語,也要看香港電視劇、聽以至唱香港粵語歌。文化的流轉,不是政治力量可以壓制的,也不是統一的語言可以創造的。
97後,中共在大一統的心態下,深恐一國兩制導致香港的分離意識,於是顯露出要統一語言為普通話的策略,教育局推行普教中,浸大將普通話列為必修科,最近教育局網頁上載大陸學者撰寫的文章,指「香港漢族人的母語是漢語」,而非只屬「地域變體」的粵語。這都是要在政治上滅絕粵語的警號。林鄭在立法會上被問到她的母語是甚麼,這問題真是太讓人為難了,若回答母語是粵語,恐被認為「政治不正確」,而回答母語是普通話又虛偽得太明顯。於是只好以「無聊問題」來迴避。
母語是我們自幼習得的語言,是思維和交流的自然工具。香港在政治正確壓倒一切的氛圍下,連普通話說得不那麼流利的特首,都不敢堂堂正正地說自己的母語是廣東話,在大一統意識下,香港璀璨而獨特的文化能否繼續流播,恐怕是每一個香港人都要肩負的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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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