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地產霸權,沒有建築美學。
香港的餐廳,講究用餐ambiance之煉成、講究室內設計的,最勁的是給你海景,其次是給你魚缸。(#你懂的 #好似係)。有幾多食肆,可以用其設計佈置之雅致、精心、過癮或品味來說服你;可以借環境,令用餐經驗提升?
和朋友小圈子自選香港「ambiance值」最高分之食店,想到頭爆,祇想到:中國會和Bibo。(海景和魚缸倒是大量的,現在還多了酒藏陳列當裝飾,一街都係,悶到呢)
當然,身為提供餐飲的,好吃比好景好睇重要。在京都,有一小販串燒店,無實舖,晚桁朝拆,我們的暗號稱之「緣份大牌檔」。既無指定地址門牌,又不一定晚晚營業,但實在好吃到曉叫,是何韻詩去京都亂行碰上,再告訴我,我再告訴葉一南的,然後大家中降般要不停去幫襯翻尋味。由於店小,常滿,我們歃血為盟,發毒誓不可妄自告訴別人此不起眼的best kept secret,由得它繼續神秘。像這樣的攤檔,食品是誠實的、真摯的、赤裸袒蕩的美味,誰計較裝修?庶民feel就是風味。
但遇上境味相生的餐廳,還是會着燈。
銅鑼灣開了一間由日本建築大師隈研吾設計的日本料理,裝修期間已很期待,開張之後,短期內去了三次。隈研吾的作品,眼神和表情,是溫婉細靜的,以「負建築」馳名於世。
負建築也稱「弱建築」,由英語的"Defective Architecture"而來,即不刻意追求象徵意義,不刻意追求視覺華麗,不刻意追求滿足和佔有慾的建築。留意,不是不追求,是不刻意追求。即Less is more,沒有奇詭的線條造型,不要眩目的物質格調,總之不大張聲勢。
他的招牌菜,是以竹、木、紙、土、石等傳統被視為脆弱的物料建造低調,與Frank Gehry和Zaha Hadid這一派被詬病為太自我太外露,完全不與自然對話,自顧自在環境中跳了出來的表演相反,是另一種建築語言和詞彙。他的哲學和風格,也相比他的日本前輩建築大師如丹下健三和安藤忠雄等謙卑「弱勢」。
或許因為港式繁華,正越趨無止境的浮誇,不停受北面的暴發風暴及炫富瘟疫肆虐,有一間餐廳與現在的香港越格格不入,越相反,越可貴。尤其在銅鑼灣,消費生態、營商手法,大商場小藥房,鬥放大嗓門咄咄逼人飆高音,有錢便是任性奢華,「樓盤化」的派場,「樓盤化」的食材,愛炫美到一個點,像九龍灣有間Le Pxx,連廣告都作狀得令人吃不消,忽然香港有間隈研吾簡直感動。
我喜歡他的故事和反省:捱過九十年代日本泡沫經濟崩潰,被稱為「消失的十年」,其間隈研吾幾乎沒有任何工作,祇能接受朋友邀請到偏遠的鄉下去,再小的工程也得做。他不停反思資本主義留下的「榮譽」和「傷痕」,把建築視為「短時間內產生最多利益」的工具,沒想過要持久。然後世人為按揭亢奮工作,又因樓市升降主宰七情六欲,這是什麼質量的文明?好端端的建築拆了再起,又是什麼文明呢?拆建築拆歷史斷根香港多的是。
走進竹日本料理,完全是他相信的與其紅塵放縱,不如草色入簾青。都是錯落有致的竹為主,點題以外,就是石、木、花,空間感也安靜謙和。當建築物被認為越有稜有角越好,他反其道取「融合」而行。曾經在鄉郊偏村,沒有無限的建材,他和無名工匠合作,利用在地手邊素材發揮,建造最好的作品。
在相信融合、和諧,而不是粗暴炫耀的一角,我吃着蛋黃醬油伴牡丹蝦,稻草炙燒吞拿魚腩,和鮟鱇魚最中餅,喝的是什麼?非一般的十四代。不是大極上諸龍泉或双虹,是低調多的Black Label。酒標已是非一般十四代風格,名字不起眼大隱於黑,有同門的細緻眉目,沒同樣的鋒芒太露,酒體更圓渾潤厚,清香卻依然迷人,腹有甜芳氣自華那種,暗暗留一彎酸度不動聲色的平衡唱和,真好。
但說到Black Label,我還是更喜歡鍋島的黑牌,更樸素精緻,南國果氣的深度鞠躬,回眸是千山萬水,更自信地寧願不起眼。隈研吾說過:「我是被那些素材救起來的」,如鄭板橋語「一竹一蘭一石,有節有香有骨,滿堂皆君子之風」,勝過海景與魚缸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