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蜜悌沙洛梅(Timothée Chalamet)完全叫我想到陶更筆下的elf:纖麗清癯如同凝露之竹,靈動活潑卻似夏日溪流;膚色透明而有光澤,彷彿英國骨瓷,一碰即碎,而其實他的質地豐厚。在一次訪問中他透露每次乘坐飛機皆精神緊張,害怕失事。這倒不足為奇:正當大好年華,事業又春風得意,卻越是強烈感覺死亡陰影的追隨。又一次訪問中被問及事業前途,他竟然嘆道:特朗普當政,連人的生存也成了未知之數。這他的憂慮可就是真的了。又再一次有人問他心愛的小說,他說:「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我聽了耳朵一聲清亮;這小子可還真的有點意思。
我不禁想起自己那相當不快樂的青少年時期,長日泡在戲院中看「夏日驚魂」和「雪堡雨傘」。畢業後多年,一班同學在大會堂演出「灰闌記」,拉菲爾一見我便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劈頭就問我,你怕不怕死?」我倒是完全忘記了。原來自己當年就有那麼的神經質,皆因為晨早的陽光把自己的影子拉得細長而分明,那其實是生而為人的恆久焦慮,永遠追隨;有這許多煩惱的事情,只有一死了之。然而死亡豈又不正是一切煩惱之根源?我們怕寂寞怕失意怕生病怕批評怕空虛,歸根究底還是怕死。一切的焦慮皆指向死亡。正因為怕死,所以想死,因為死了就沒有得怕了。十五年前我做過一次小手術,需要全身麻醉。我分明記得躺在手術床上望着頭頂的一盞燈,下一秒就完全失去了知覺。一小時之後醒來只想嘔吐,但那昏迷了的一小時完全不存在我的意識裏,等於沒有發生過。完全沒有感覺是否就是最好的感覺?死了是否就不外是這樣一回事而已?但是丹麥王子的疑慮倒不是因為死亡是絕對的沉睡:死了,睡着了,睡了也許還會做夢……那不可知的死後,那從來不曾有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
正午當頭,陽光燦爛,影子彷彿不見了,其實依然存在。如今夕陽無限,影子又長長地拉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年輕時那麼多的焦慮。退休後的日子算是相當適意,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家中看書看老電影。我在慢慢地學習法國作家紀湼那樣:靜候死亡。開心還是很開心。例如說,最近終於找到蘇菲亞羅蘭主演的「戰地兩女性」藍光碟,又例如說,從前的學生麗雲與慕霞遠道前來探望。時間比從前逼切,但是死亡的陰影只有使生命的風景顯得更為浮凸明艷。陽光於是更加燦爛了。
周末晚飯後,把床單被套全部換上新洗過的。我和老伴躺在床上看和路迪士尼的「睡公主」。在初春陽光下曬過的被套散發着橙花的香氣。我們兩人是多麼的愉快滿足。窗外卻是宇宙洪荒的無邊黑夜;如果仔細聆聽,會發覺那蟬鳴一般的白聲,隱隱地侵透窗戶,襲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