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上看到大明星示範乾炒牛河,把鐵鑊抽上心口位置,努力地chok(包括手臂及神情),型到不行,表演嘆為觀止。在鏡頭前面作秀,誇張表達可以理解,大家不能當真,實際操作,相差十萬八千里。
中菜廚師,萬般武藝,最艱難的技法是炒鑊。有一些做了幾十年,總是不能到達頂峰,障礙往往是因為鬥不贏那一隻黑不溜秋的物體。我初入行時候,用不銹鋼圓形容器,叫「碼兜」,放在鑊中練習,翻來覆去,乒乒乓乓吵個不停。很多時候用較易上手的方法,把鐵鑊抽起去拋,犯了初學者錯誤,大廚經過看到,一下打過來,說:「你咁好力,不如去做咕喱,唔好嚟做廚師啦」。這是三十年前的事。粵菜泰斗江獻珠老師在世時,亦討論過同樣課題。那一次看到電視烹飪節目,表演者不斷凌空拋鑊,江老師不解地問:「這樣子炒菜,怎會有鑊氣?」。貼火有鑊氣,是常識。
鑊,並唔係咁樣拋嘅。
錯誤有二。一,餐廳用的十九吋直徑熟鐵鑊,重三斤十四兩,還未計食物。凌空抽送,拋幾十下,作個樣還可以,拋幾百下,鐵人也投降,拋一整晚,絕無可能。手軟拿不起,整鑊菜跌落地的情況,我們見多了。二,中菜爆炒,高熱快煮,鑊氣為先,菜未到已經香氣撲鼻,令人垂涎。把鐵鑊拿得老遠離開火舌,熱力大減,技術犯規,一碟乾炒牛河,如何炒得香呢?專業廚師,炒菜時候,把鑊擱在灶邊,不離火力,借勁搖動,動作輕柔,如此才得以拋一整晚不倦,碟碟夠鑊氣。
南方人的鑊,即是北方人說的炒鍋,是中式廚房內既不起眼又被嚴重低估的神物。何時出現,已不可考。有說是古時士兵出勤,把金屬頭盔除下,在野外煮食,發覺方便易用,於是發展成後來的炒鍋。不錯的故事,但我不信,因為難以解釋為甚麼中國獨有。有說沿自以前的青銅「鼎」,較接近事實,因為雙耳三腳的「鼎」,本是煮食之器,只不過大了很多倍。我一直以為「鼎」必有腳,後來在台北故宮,看到漢代無足之鼎,雙耳圓鍋,根本是一個大鑊,一脈相承,再無懷疑。
一隻黑鑊,充滿智慧。完成一碟芥蘭炒牛肉,由𩂯菜,煎牛肉(或拉油) ,然後爆炒下醬油,餐廳廚師落鑊至起菜,二分鐘完成,算手勢慢。滑蛋蝦仁、豉椒大蜆、通菜鮮魷、麻辣羊片,爆炒菜式無窮無盡。因為炒鍋材料薄,弧形設計聚火儲熱,因而可以用最短烹調時間,做出多變化。為甚麼要快呢?這關係到地理資源問題。西方國家,森林多,木材燃料足夠,因此發展出很多燒焗菜式;澳洲土著燃料不夠,於是燒熱石頭把食物埋在地下慢慢焗。而中國呢,尤其沿海地區木材有限,於是設計出薄鐵鑊,既能一下子把食物煮熟,亦可保持內裏鮮嫩多汁,而且,還做出獨特的香味,叫鑊氣。外國人感覺神奇,譯作breath of wok。到了1912年,科學家終於發現,這是油脂及蛋白質高熱焦糖化後的氣味,叫Maillard Reaction,美拉德反應。鍋形設計極聰明,聚火之外,容量特別大,夠空間,除了爆炒,還可煎、蒸、扣、炸、熘、煙燻、鹽焗。我想不出世上有其他煮食工具,能夠如此多用途。終極一招,一鑊走天涯。在著名的陳枝記買一隻,港幣二百元有找,神物親民。
為甚麼鐵鑊到了今天一直沿用雙耳(懶人手柄是近代產品)?答案很簡單,就是不要給廚師拿起去拋,說完。如果還不明白,嘗試把鑊放在背上去想,應該慢慢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