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入了血的人 - 畢明

一個入了血的人 - 畢明

有一首歌,第一次聽,要了我的命。
正確點是,第一次聽見歌詞,連旋律是怎的都未知,已覺得很絕艷。
那天我們如常在腦震盪,我已創作好一個廣告片的故事,準備拍攝,和前輩導演在討論配樂方面的處理,他忽然提到一首歌的歌詞,大意是這樣的:「你是我體內流着的血,像聖酒」。
你是我體內奔流着的血。Sexy。
暖的,紅的,活的,走遍全身。那種你中有我,赤裸繾纏,血肉相連,生命中不能承受。要深呼吸。要沈一沈澱。似漫步紅塵煙花裏,天黑了,總有一盞燈為你點着。
歌於廣告其實並不合用,但已流入我的血。沒有說歌名沒有由誰唱的,腦震盪過後誰都不在意。我在意。急不及待找原曲原唱。
"Oh you are in my blood like holy wine, you taste so bitter but you taste so sweet"。年少無知,想到如果有一個人,刻骨入血,可以像holy wine一樣在自己的血液裏,既甜且苦,是何等滋味?怕是一杯風露立中宵。
是Joni Mitchell的《A Case of You》。那時Joni Mitchell我不熟,這歌我不懂,便立即買了來死播狂播聽到天荒地老,直至這歌入了血。對於音樂我是這樣暴飲暴食,喜歡便狂「隊」的:"Oh I could drink a case of you, Still I'd be on my feet"……有一個人,你可以喝一箱也不會醉嗎?
從此我便暗暗但不刻意的,希冀遇上到一瓶「一箱不醉」。不是喝一箱也不會醉的酒,傻的嗎,喝一箱也不醉因為你已經死了。是尋找那種感覺,希望碰上。我知不易找到同樣的驚心動魄,更難是同時找到那歌中的幽深、如無盡的夜晚,"Oh I am a lonely painter, I live in a box of paints, I'm frightened by the devil"。與黑夜一起清醒的女人,悸動寂寞,像個住在一盒油彩裏的畫家;我想起蔡琴在楊德昌死後寫給前夫的信:「作為一個女人,他給我的寂寞多過甜蜜」。
世上怎可能有如此情深如血泊的酒?但類似的溫煦、濃漫、絢爛、艷絕、赤裸、心跳,應該有。
然後一晚,我得到了一瓶Ratafià Praesidium。
強化酒或果酒都可稱Ratafià,是甜酒,法國的Ratafia用"Pinot Meunier juice blended with marc or wine brandy",很多時是以釀造香檳用剩的葡萄汁,混合marc brandy便成了Ratafia,所以又叫Ratafia de Champagne。我很喜歡喝,因為不是酒莊的主角,釀造的數量又不多,有種best kept secret的感覺。(這甜酒在地中海一帶的西班牙、意大利、法國非常普及)。Ratafià Praesidium是意大利中南部的出品,獨特地專用Praesidium 酒莊的Montepulciano d'Abruzzo wines,再加上新鮮的Amarena cherry釀成。加入了黑櫻桃,可以想像那更紫濃的絕艷、更像血。Amarena cherry紫黑深邃,特徵是一縷餘韻的甘苦,是以Ratafià Praesidium甜中一絲苦,甜的綺麗被輕輕的絲絨苦苦抱擁着,黑莓的夜空、丁香的微風、有肉桂相送。
都是暖暖的香料,絢麗的,令你心跳的,舌尖上少少「吉」,有點《A Case of You》的況味。但別喝一箱,包你醉。Ratafià一般酒精度較高,15-30%不等,這瓶是26.5%,約是普通葡萄酒的雙倍,喝多了包你站不穩。
Ratafia從拉丁文"Rata Fiat"而來,通常在天主教婚禮中,用作祝賀「禮成」,有ratified的意思。加泰羅尼亞著名詩人Jacint Verdaguer寫過一個故事,說三個來自加泰羅尼亞不同地方的主教,相約在一個農莊商談要事,達成共識後他們簽字為盟,並問農夫有沒有什麼可用來祝酒慶祝的,農夫便給了他們一瓶自家釀的酒,一人一杯。三位主教覺得很好喝,問是什麼酒,答說「無名」。那麼好喝的酒沒名字太可惜了,三人便以盟約上的"Rata fiat"為酒命名。
明明是甜、暗透一韻苦,還要有立此存照的盟約之義,Ratafià Praesidium有點太"you are in my blood like holy wine"了。《A Case of You》一邊喝一邊聽,Joni Mitchell帶點沙啞低沈的聲線:"you said Love is touching souls, Surely you touched mine, cause part of you pours out of me In these lines from time to time"。熱戀時飲,分了手更要喝。大家撫摸過彼此的靈魂,一起走過青石小巷,看過白雲往來無常,已心滿意足;記憶的轉角長廊,又吹起淡淡回風,有一個人影,如飛花遠去。
哀人生不全是甜品,是的會糖尿病。甜中一絲苦,還是隊一件邪惡的朱古力蛋糕好,配Ratafià Praesidium天下無敵。
喝一箱也不會醉的酒,我不知有沒有,如果有,大概是因為未喝,已經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