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可牽出未來,現時未可知的未來一旦出現眼前,又可回引往昔。隨意之所至沿線往返自有迷思,韻律與顏面之間遨翔,迷離撲朔。
這年頭老天爺不止一次呵氣長嘆。少見春霧的多倫多春霧綿綿,令我緬懷年少求學時,給安排在早上的三角幾何,給安排在後面靠窗書桌,給我分秒令我渙散遊魂,只因那窗外氣息變幻。放目遠眺,維多利亞港口晨霧彌漫,接香港連九龍的寬闊水面上,浮桶有秩有序遙距又一脈相連,如湖上天鵝悠游,任身下漣漪湧漾,含羞靜待如薄紗的晨霧翩然輕揭。
兩三碼之外的另一枚又另一枚,隱忍霧中,別有所期。
教我如何凝神聽取課堂內的講解吧。黑板上白線白條容或幻見Miro畫筆縱橫,可任誰怎麼說,不及遠船氣笛在我腦後的遙遙召喚。召我回首瞧窗外,瞧那看着我成長的海面。溫馴的浮桶幾許?有多少已露容,在那有霧的港口。
日前幫面書換一幀寫照,Andrew Wyeth繪於1947的Wind From The Sea。窗沿輕紗飄迎來自海上微風,窗外草坪無比寬曠,邊角上水平無浪,盡目見屏隔外界塵囂的一帶樹木,令獨居的我倍感安全。斗室生暉,薄簾臨窗臨風飄曳,我心舒坦。
也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楊絳女史也曾寫過「窗簾」。她說:「人不怕擠,儘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擠不到一處,像殼裏的仁,各自各。憑你多熱鬧的地方,窗對着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掛上一個窗簾,只要拉上那薄薄一層,便把別人家隔離在千萬里以外了。
隔離,不是斷絕。窗簾並不堵沒窗戶,只在彼此間增加些距離──欺哄人招引人的距離,窗簾並不蓋沒窗戶,只隱約遮掩──多麼引誘挑逗的遮掩!所以,赤裸裸的窗口不引人注意,而一角撳動的窗簾,惹人窺探猜測,生出無限興趣。」
她又說:
「隱約糢糊中,才容許你做夢和想像。距離增添了神秘,看不見邊際,變為沒邊沒際的遙遠與遼闊。雲霧中的山水,暗夜的星辰,希望中的未來,高超的理想,仰慕的名人,心許的「相知」,──隔着窗簾,惝怳迷離,可以產生無限美妙的想像。如果你嫌惡窗簾的間隔,冒冒失失闖進門,闖到窗簾後面去看個究竟,赤裸裸的真實只怕並不經看,像丁尼生(Tennyson)詩裏的「夏洛特女郎」(The Lady Of Shallot),看厭了鏡中反影的世界,三步跑到窗前,望一望真實世界,她的鏡子立即破裂成兩半,她毀滅了以前快樂而無知的自己。
人家掛着窗簾呢,別去窺望,寧可自己也掛上一個,華麗的也好,樸素的也好。如果你不屑掛,或懶得掛,不妨就敞着個赤裸裸的窗口。不過,你總得尊重別人家的窗簾。」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