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夏曾探望吳南生老先生。他雖在病中,猶能留客久談、且記憶力也好。不意忽來噩耗,震悼哀惋,令人難以釋然。
吳老,是國之大老。他的離世,國家自有榮典。而對於親舊故人而言,所着重者在於「懷恩」和「述德」。那是用往日的碎影音容,寄託自己的追懷和哀思。
初識吳老是在中環的一次飯局中。座中並有香港出版界藍真、廣東僑委蟻美厚、南方影業許敦樂等前輩,座中清一色是潮州幫。
那天下午筆者剛巧蒐到一董其昌行書詩軸,是來不及帶回家,就攜同赴宴。吳老問是什麼寶貝,答曰剛收的「爛董」(謝公稚柳慣用語),待會兒請教。吳老心急,霍地離座要求展示。一打開,「很開門」三字隨口而出,說得也內行。
初識印象,吳老是可親、實在、開明。
集古齋剛遷至中環都爹利街鑽石商會大廈未久,吳老在港正要買些書畫為禮物,於是筆者陪吳老上集古齋,他不看壁上值錢書畫,而是撿拾堆放桌面的便宜者,並挑了好幾件。當事者打個電話上廿一樓請示彭可兆老板,說是吳老要買的,可否再優惠一下,結論是已經特價,一毫不減,吳老乃照價交易。其實這家集古齋跟吳老大有淵源。五十年代中,吳老一度出掌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也就兼管香港工委的文教宣傳工作。為推廣中國傳統書畫藝術,兼為國家爭取外匯,吳老建議並批准成立了這家香港集古齋。而集古齋也經營得非常成功,成為中國大陸書畫出口的最重要據點,日後左翼出版系統連年購置辦公大樓、門巿店舖、廠房倉庫、職工宿舍等物業,資金基本上來自集古齋。吳老對香港左翼出版系統是貢獻良多。
吳老經筆者之介,與虛白齋主人劉公作籌交往,成為老友。八十年代吳老好幾次來港,筆者陪他去九龍又一村海棠路海棠苑虛白齋中賞畫聊天,兩老均潮汕人士,談得投契。1992年9月26日劉公捐獻所藏書畫珍品與香港藝術館,開幕之後兩天,應吳老之邀,由筆者陪同劉公去汕頭遊玩,並欣賞吳老所藏書畫。此行是能賓主盡歡。
1993年4月27日,劉公在新加坡過世,筆者電告吳老,吳老非常難過,並說劉公無條件捐獻畢生所藏書畫,十分偉大,許多共產黨員也未必能做得到。
吳老晚年室名「憨齋」,其實自年輕時起,對於書畫就有一種「憨」氣。他雅好丹青,但沒錢買,只是喜歡看。四十年代吉林工作時期,與李初梨、朱光一起居住。而吉林是偽滿所在地,溥儀自清宮中轉移到長春皇宮小白樓就有不少名跡。後來日本戰敗,偽滿覆亡,溥儀倉惶辭廟為蘇聯紅軍捕獲,那宮中自然散佚甚夥。朱光出身上海美專,對書畫更是發燒。吳老他們研究南下作戰計劃,而朱光則東尋西找,終日覓東北貨,結果不負痴心,得了馬遠水圖卷、郭熙山水卷等。吳老說朱光下手早,所獲甚豐。吳老則下手遲,五六十年代始以有限的零花錢購藏,幸而那時東西多,價不高,也得了北宋淳熙年間《群峰晴雪圖》山水大軸等名跡,後來捐了給廣東省博物館。另外吳老也捐了好些珍藏與汕頭、深圳等博物館。
吳老五六十年代在京、穗或潮汕,陸續買了好些書畫。文革初起,到處破四舊,吳老見形勢不對,立即就把書畫搬走,繼而把軸頭去掉,後來連裱邊都裁掉,整疊什麼八大山人一齊捲起來,分散窩藏,但還是給人家搜出來了,損失不輕。文革後只弄回極少一部分。
吳老從不主動跟書畫家求索,但送到吳老手上,還是有不少的。到九十年代中,吳老已逾古稀,該如何處理這些書畫呢?吳老又再一次顯示其智慧。1996年,吳老將這批精品,交廣州嘉德在汕頭拍賣,筆者也在港澳幫忙張羅,替捐助者競投,這個慈善拍賣得款數百萬元,悉數捐與家鄉潮陽創辦一家中小學,令潮陽學子受惠。但說閒話仍有人在,謂潮陽姓吳的鄉親不多,吳老捐資興學,受惠的大都是其他姓氏的子弟,大有認為吳老做儍瓜之意。他們不知道吳老是國之「大老」,而不是一村一姓的「大老」。不過吳老聽了閒言,也只一笑置之。到汶川大地震許多學生壓死之時,吳老卻有點緊張,要求查核自己捐獻的學校是否結構安全。
吳老認為國家要興旺發達,國民質素要提升,那麼首重就是要教育。開放之初,已想到要在潮汕興辦大學。這想法和數十年前的一位同鄉正好相同,那當時著名的兩廣監察使劉侯武,曾以德望在海外籌款,是擬興建潮州大學。(年前其令孫劉遵義校長語筆者,1949年政權更替之際多有枉殺,是國共兩黨都要殺他,故其祖父不得不走。)劉氏出亡,而創建潮州大學即成畫餅。誰料到八十年代竟有個武訓式的吳老,既能勸動李嘉誠出資,又呈請教育部得以批准和撥款。到九十年代,吳老更又想到變賣藏品在故鄉潮陽辦學了。
除了樂於辦學,也樂於扶貧。前些年,已是八十高齡,吳老轉讓一批藏品,得款千萬元也是用於扶助他人。如捐助廣東省公益事業促進會的「復明」工程,又用於資助老戰友之生活有困難者。吳老名氣大,又能寫字,故求字者眾,他酌收潤資,或舉辦義賣。如捐助「義齒工程」,都是用於助人,吳老晚歲為「廣東省公益會」永遠榮譽會長,竟成了慈善家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