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的公文,短短幾行也狗屁不通,中文水平跌穿DSE底線,丟人現眼,昨天已講得很清楚。一國政府追求「穩定和諧」,立什麼法皆是其次,最重要是「搞好」教育。怎樣「搞好」?《神鵰俠侶》趙志敬就是老師的榜樣──他叫楊過背熟全真教內功口訣,但不解釋,於是表面上好像教了,實際上學生一無所得。語文是思想之本,即內功,要控制思想,必先控制語文。語文能力和審美觸覺,是治學修身的任督二脈,一旦閉塞,則精神思想囿於一隅,無論學什麼做什麼,也不能有大成,但對政府來說,這樣的人民容易打理,是好事。我並非說香港的老師都是趙志敬,不,趙志敬是指那套制度,好的老師還是可以偷偷做小龍女的。
上周日談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文章刊出後有網友告訴我,中學老師教的版本跟常見的很不同,如開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她的老師說,原文該是「大江東去,浪聲沉,千古風流人物」。真羨慕她有這種老師,只是不知道如何教。這版本我也見過,出自宋人洪邁《容齋續筆》。洪邁引用友人向巨原的話,說元不伐有黃庭堅所寫的東坡《念奴嬌》,跟當時流行的版本不同,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生如夢」為「人生如寄」等。最後洪邁說:「不知此本今何在也?」
如果我是老師,就好玩了。語文要練內功,讀雞精書非但無用,簡直壞腦──但為求分數,學生依然要硬着頭皮去啃,這時候他們學到的不是中文,而是當今社會最重要的價值觀:「搵食啫。」想傳授內功,老師應該搞一場辯論:「浪淘盡」和「浪聲沉」,聲調上意義上有何不同?哪個較好?其他相異的字眼,也可逐一比較。另外也可談談, 該如何看待洪邁的說法?我想到的問題是:洪邁只是轉述,怎知道向巨原有沒有記錯?即使沒記錯,怎知道那版本是蘇軾的第幾稿?金庸小說也有不同版本,全是金庸手筆,後來的是否必定勝過從前?討論這些,學生便可多角度理解《念奴嬌》,也培養到文藝賞析能力。
我在中學沒讀過《念奴嬌》,卻讀過《赤壁賦》,記得課本上有幾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離開學校多年後,才知道末句蘇軾是寫「而吾與子之所共食」(見台北故宮博物館所藏東坡手跡)。我自己做了考證,發現「食」字是用《增一阿含經》典故,佛說「眼者以眠為食,耳者以聲為食,鼻者以香為食,舌者以味為食」,這「食」呼應了前文「耳得之」和「目遇之」兩句,比「適」有深意,當然是用「食」好。莎翁十四行詩第四十七首有云:「情人畫像,饜飫吾目,以圖設宴,邀心共餐。」(With my love's picture then my eye doth feast,/And to the painted banquet bids my heart)比喻恰巧跟東坡和佛經相類,這樣讀文學,不是很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