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王安憶吃飯的時候說起小時候對「文革」的印象。
一九六六年暑假某一天，我去上海蘭心劇場（那時叫上海藝術劇場）看電影《紅色娘子軍》，進場的時候天色明亮，跟任何一個暑假的下午一樣，法國梧桐灑得滿地樹影，陽光下熱氣蒸騰，人大概都在房子裏躲避暑氣，街上十分平靜，只有蟬們棲在茂葉之間努力鳴叫。
兩個小時之後，電影散場，天色已暗，馬路上突然像戲台上換了一堂佈景。
平靜不再，到處是人，不知哪裏來那麼多的紅衛兵，戴着紅臂章，手執剪刀，守在路旁檢視行人的裝扮，誰的褲管窄了，「像資產階級！」剪；誰的頭髮梳得油亮些，剪！誰的皮鞋頭尖一些，剪！馬路上頓時都是被「革命小將」剪得披頭散髮衣衫破碎的行人，他們都被小將們革了命。大字報也很神奇地鋪天蓋地出現在路邊牆上，「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之類的字句，就是從這天開始在上海灘上流行起來。這就是「文革」給我的第一個印象，不過是一場電影的時間，天地色變，好像換了另一個世界。
王安憶聽我說了之後，說她也記得那一天。因為她家就住在淮海路思南路口，離我看完電影經過的地方很近，那天也目睹了這一場變幻，眼看着風雲突變，淮海路上紅衛兵對行人「革命」，剪這剪那，她當時感到很是恐慌。心裏想着不知有多少人要倒楣了。所以印象很深，聽我一說，馬上就記起那一天。雖然我們都不能具體記得是幾月幾號，但可以很肯定大家所說的是同一天。那一年，我九歲，她十二歲，在同一條馬路上目睹一場浩劫的來臨，成了難以磨滅的童年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