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回港,在商台玩票做替工,樂而忘返校園 ;播音室內一開咪即我行我素,捧爵士樂、捧Baez、Dylan、Leonard Cohen、改編莫泊桑郁達夫的小說、創造“美美的世界”,不亦樂乎跑去英文台借意抱走我心儀的高克多,任英格烈褒曼在中文大氣層咕嚕其法音英語,演繹高克多名作“人性的聲音”。高克多呀高克多,從此雖未變黃鶴,也差不多被我據為己有。Mon Dieu!當時的商台台長狄蒙夫幾乎被我氣得一命嗚呼,吹鬚睩眼給我一封厚厚大大的信。哎,可說也奇怪,信不信由你,若干+若干年後我才發現那封字正詞嚴,譴責、命令解釋、又差點狗頭鍘侍候的長信,竟然“健在”。真個難以相信。這若干又若干年內,搬家十八次,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南洋浮來浮去。哈!那封信竟然寃魂不息沒被搬掉。
好啦,結果又終於,信給我發現了。偏那麼巧,商台何佐芝跑來吉隆坡為半島酒店開幕,請我這個那些年以吉隆坡為家的世姪女試菜。靚酒下肚,拍拍心口,請他老人家回香港幫我轉封信給狄蒙夫。他雙眼瞪圓,問是什麼信。老實說罷,沒三杯醇酒下肚,真不敢和盤托出。可不巧待要懺悔,蒸魚來了。無比享受他瞧着那尾魚嘆口氣,告訴我狄蒙夫早已退休。之後壓住聲批評那邊桌的洋大班幾句,就少話了。可我心裏仍放不下那封信。過了若干年,才曉得狄蒙夫辭世多年之後我才發現那封信。
想起那信,只因那天將手提電話內的短語逐一清理,讀到去年七月珍·摩露去世,朋友傳給我在電影“祖與占”中,她唱的一首歌。我當垃圾清理了。轉身翻路易馬盧導演的“電梯到死刑台”,重看珍·摩露在巴黎夜街上蹓達,蹓躂,重溫我最喜歡的爵士樂喇叭手Miles Davis為這電影創作的配樂。許是偏見作怪,老覺得這電影的中文或英文名字蹩腳。唯法語能道出命運的方向,而Miles Davis的同名音樂Ascenseur Pour L'echafaud,與珍·摩露在夜街上的蹓躂配合得那麼感性,滿有話語訴說的感性。我不期然記起狄蒙夫在信中一再提到的字眼──自律。不期然記起那許久以前,在商台那偌大的唱片室,和狄蒙夫的爭駁。
依稀記得我立在那滿牆由地板至天花的唱片架子上,抱着方才挑選的唱片,聽他講低音大提琴的重要性,叫我別小看只是撥動那麼幾根弘線,能控制整段音樂的呼吸呢。說得煞有介事,仿佛牽動幾根弘線就能控制人的命運。我越聽心裏越抗拒。之後他讚賞著名的爵士樂低音提琴手Ron Carter,先讚他英語發音比一般黑人樂手純正,說他因為曾受嚴格的古典音樂訓練,知道“自律”的重要性。寶貝,說到自律,我站不住了,心裏嘀咕嘀咕。至說到Miles Davis都要找Ron Carter組班。我把他先前說的大道理全部推翻。因為Miles為珍·摩露配合的音樂,是另一位低音大提琴手拍和。不願爭拗,為免聽他喃嘸,我找個藉口開溜。可是那次轉身之後,老想不通。不明白自由自在的爵士樂,有空間發揮所長,談什麼自律了。可又不免留意到,不少爵士樂手的確曾受古典音樂薰陶。哪又怎說呢。
許久沒重聽那段音樂了。細聽之下,雖感到那低音大提琴似乎掌控音樂命脈,可是看路易馬盧的場面調度,又覺並非單方面的拿揑得宜,絕非幾十年前的一番話一封信說的那麼簡單。我又想,若因電影名字“電梯到死刑台”特別另有啟迪。不如飛掉最近嚇到某某人腳軟的四個字。改個足以令某某人屁滾尿流的名字吧。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