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八載，重上旅途，中午發上海虹橋機場，甫出，乘七人車趕赴蘇州，走高速，需時僅一小時餘。車道兩旁植樹，葱濃碧翠，清風徐來，精神抖擻，愜意舒暢。抵步，入住「日航」酒店，一切電子化，方便利捷。夜飯附近食肆，蘇滬小菜，濃油赤醬，胃口大開，盡飯碗半，啤酒亦瓶半，微醺，回酒店，納頭便睡。蘇州美人，早己耳聞，猶憶孩提時，母親姊妹淘三阿姐常來我家，嬌小如香扇墜，挪動纖腰，輕曳蓮步，繡花鞋裏藏白璧，香君再世也不如。燕語鶯啼，長繞耳畔，久久不去。忽聽得：「小鬼頭，來呀，來吃糖！」夢耶？非夢耶？今番徉遊，欲覓三阿姐，入眼者皆時髦女性，牛仔褲，低胸裙，臉面厚脂粉，身上濃香水，幾與洋妞仿，蘇、杭風致蕩然。時代進，風華褪，其奈之何？俄而隨思遠、思健兄弟往觀前街遊覽，古店林立，最顯眼莫如《老鳳祥》金鋪，老式層樓，古雅巍峨。《采芝齋》售蘇式零食，松子糖、桂花餅、芝麻條……琳瑯滿目，用鐵缽子勻上磅計價，美而廉。我獨嗜豆腐乾，買一包止饞。
思健不日回加，買禮盒兩具，一抄上手，大喊：「我上當了！」原來禮盒斤頭十足，提在手上吃力，可幸人如其名，塊頭健，勉可應付。走得累了，坐在路邊石凳歇息，背後忽傳評彈聲，酥軟稠穠，撩人心胸。蘇州評彈甲天下，家母最喜范雪君，以其嗓音唱功世上罕有。思遠兄跟我都愛聽，上海人哪，蘇白聽弗懂，向老蘇州提議配字幕，老蘇州笑彎腰：「儂兩個小開，背事的得﹙懵懂﹚，老早配啦！」我倆無語。既來蘇州，有兩處不可不去，一是玄妙觀，飛檐聳閣，重樓叠戶，古氣盎如。忽憶昔日夙願：造一院，闢池塘，置涼亭，夏日蓮荷處處，清香撲鼻，與友對奕，啜泉水茗，蕩滌塵煩，人間何世。薰風拂面，夢遂醒。其二為吳中第一名勝虎丘，東坡云：「到蘇州不遊虎丘，乃憾事也。」豈能不去。山路陡長，徒步費力，得靠二具，選擇有二，一是馬車，停駐榆樹旁，供遊人租賃；二為麵包車，配引擎，時速較快。我跟思健較喜取馬車，蹄聲得得於古道，恍是仗劍江湖俠士，何其瀟灑飄逸！說時遲，那時快，思遠已躍身上了麵包車，朗聲吩咐車伕：開──車！山風陰涼，遠勝空調，車至半途，又見一輛馬車停在茶水亭，身雖壯，皮已褶，思遠嘆道：「何必虐畜！」棄馬就車，良有以也。須臾抵步，看古丘斜塔，經修葺後，再無塌圯之虞，惟遊人止步，僅可塔前觀瞻，隔胸搔癢，癢上加癢，不欲久留。復往看劍池，池水不揚，名大於實。下山無工具代步，商諸車伕，答曰「只上不下，陳規不可破。」三人合歲逾二百，怎耐操勞？無已，只有安步當車，踽踽而行。路斜彎多，怪石嶙峋，滿沾青苔，稍一不慎，即可絆倒，年老不堪跌，一步一驚心，走三步，停一步，歇一歇，再趕路，前程錦繡。半途遘《試劍石》，干將、莫邪試劍於此。趨近看，石上留痕長六寸餘，深足五分，足見刀鋒之利，名劍名劍，非同小可（註：此乃春秋傳說）。
下得山來半條命，喘氣不止，匆匆上車奔赴故鄉上海。夜宿虹橋錦江，房極寬敞，床又獨大，怎可睡三人，攀山遺勞患，背痛腰又痠，遵日友健身法，坐在床沿，提一腿前伸，腳趾用力曲屈，迨感痠痛發熱，即放下換另一腿，如是者輪流替更，半小時後，患可稍消。夜未成寐，佇立窗前看滬上夜色，燈光寥落，一片黯淡。袁枚詩云：「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人家生離我死別，淚湧如泉比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