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眼惺忪,對望沒有焦點;頭髮好像一個星期未洗,亂成一個鳥巢;走路時有氣無力腳掌拖着地板;煙屁股一直黏在嘴角。如此造型,壓根兒是周星馳電影中的典型廢柴角色。他便是我在澳洲讀書時候,第一次做中菜廚房,裏面的大佬爛口佐治。一位在七十年代初在香港著名酒樓紅褲子出身的大廚。除了以問候他人娘親為對話主題外,佐治先生亦好賭,逢賭必輸,然後逼我們借錢給他。如此出色人品,難怪同事們,曾經計劃趁如廁時,蒙他頭揍他一頓。越南同事打架當飯吃,最後沒成事,不是膽小,是因為另一原因。
佐治的口頭禪是:「炒掂兩隻鑊,好過讀大學」。其他廚師這樣說,我們正在讀大學的,不以為然,佐治這樣說,只能服,因為他實在厲害。大廚站起來拿着鑊的時候,舉重若輕,行雲流水,好像變成另一個人,散發着一種「大師兄,你返咗嚟」的閃亮氣場。大家知他功夫好,不知好至哪程度,直至發生了一件事:那時候對着火爐的廚師有三位,大廚、二廚、每人看顧兩只鑊,三廚是油鑊,負責炸物。有一天二廚與老闆吵架,轉身便走。星期六,餐期即至,全場滿座,外賣亦將會鋪天蓋地,我們很擔憂,怎辦呢?佐治說過一輪最狠毒的粗口之後,丟開煙頭,沉聲跟負責執碼打荷的我們說:「大家鎮定,盡量把相同的餐放在一起,其他我搞掂」。然後,他移開與二廚爐頭中間的汁醬,預備一人看顧三只鑊,左手拉油,中間炒菜,右手飛水。六時正開門,外賣單湧入,這一浪最急,七時堂坐餐期開始,那些菜單排得鋪滿碼枱。忙到發癲,就在這時候,我們看到奇蹟!大廚左手拋鑊,右手在隔鄰灼菜,雙眼看着另一面油溫,膝頭在控制開關。千手千臂佐治如來從天而降,以不能置信的速度,深厚純熟的技巧,硬是把一浪接一浪的攻勢頂了下來。當我能呼一口氣的時候,抬頭一看,已經是九時半。佐治全身濕透,這三個半小時,他沒有抽煙,沒說粗話。中間的火爐,全程去盡大猛火,沒關過一次亦從沒調低溫度,炒鑊由紅燒至發白,裝着食物拿起,竟然呈橢圓形。生鐵也燒軟,見所未見。佐治把中菜爐頭及炒鑊這種驚人的熱力及各種功能推到極致,把炒菜時間大大縮短。
經過這一晚,我有三個領悟。一,鑊,是國寶,是中國菜技巧的最高顯現。二,中菜餐廳廚師果然要紅褲子出身。三,佐治原來懂變身超人,我們還是不要蒙他的頭好了。
鑊,由「鼎」進化而成,有千年歷史,應該與中國爐頭,整體去看,才看出道理。餐廳爐頭大家可能未見過,內裏其實有磚,砌出通風口,即是灶,藏着數支瓦斯噴槍,火力比西式平頭爐猛得多,加上炒鑊成弧形,熱力更集中。同樣份量的水,放入中式鑊,比放入平底鑊,燒滾速度快三至四倍。如此高熱的作用是甚麼呢?是為了盡快把食材表面焦糖化,保持內裏爽嫩更有原味,這便是很多年後科學家發現的Maillard Reaction,美拉德反應。我們老祖宗很早明白,叫得簡單直接一點,「鑊氣」。因為火太猛,很易焦黑,所以要不停把食材翻滾,於是出現拋鑊這技術。拋鑊,不是真的凌空拿起去拋,因為會很快手軟,而是把一塊小布摺成「手布」,拿着鑊耳,把鑊放在爐邊支撐着,以陰力前後上下搖動。所以說,由爐頭,至爐邊、鑊耳、圓鍋,整個設計環環相扣,全部皆有意思。拋鑊這動作不易做好,所以有很多廚師不敢把火力開猛,乾炒牛河因此不夠香沒鑊氣,便是這原因。佐治有膽有天份,加上幾十年經驗,把神功練成。中式鑊夠大又深,除了炒,還可以煎、𩂯、燴、熘、蒸、炸。
炒掂兩隻鑊,絕對是把國技練成,是一件事,也不必與讀大學比較。現在的年輕人不肯入行,尤其避開中菜,肯入行的,都去了做西餐日本菜。唉,他們未看過千手千臂,也難怪。想起故人風釆,將成絕響,有點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