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將上下而求荷索 - 柯惟得

吾將上下而求荷索 - 柯惟得

原名《荷索談荷索》,二零零二年出版,十二年後增刪潤飾,改名《華納荷索:困惑者的指南:與保羅克羅寧對話》,重新發行,想是真受歡迎。的確,荷索妙語連珠,倘若把封面改成紅色,可以三易其名為《荷語錄》。隨便抽出一段鑒賞:荷索把人生比喻為戰爭,並且引用希臘名言:「船長只在風暴現身說法」。荷索身體力行,到亞瑪遜河開拍《陸上行舟》(Fitzcarraldo),立志要把巨艦航過高嶽,愚公移山的氣魄都記錄在萊斯布蘭克的《夢的負累》(Burden of Dreams),荷索認為在強制的壓迫下,人才會對內在本質產生靈視。最近荷索訪港,是今屆國際電影節的嘉賓。一盡地主之誼,不如陪他上窮碧落下黃泉,領略他的啟示。
荷索喜歡把角色安置在極端的處境,從他們的掙扎重新考慮人的狀況。好例子是《卡斯伯侯沙之謎》(The Enigma of Kaspar Hauser),開場不久,卡斯伯初抵德國小鎮,有口難言一句話,舉步維艱,縱是成人肉身,宛如仙童下凡,我們容易把劇情妄斷為純真本性對抗世俗文明。荷索接受克羅寧訪問卻說:「這男孩的故事幾乎是科幻小說……」。歷久彌新應該是經典的另一含義吧?四十多年來經過不少人切磋,到頭來還是可以提供新視野。當然,科幻小說也可以有多種形態,當今地球資源逐漸匱乏,我們高呼環保口號之餘,最關心還是人與有限能源鬥智,用新科技知識策劃未來宇宙的生存術,這份適者生存的心態,其實又與荷索原來的意念背道而馳。比《卡》片早兩年,塔可夫斯基的科幻電影《星球梭那里斯》(Solaris),倒說盡荷索的心事。神秘莫測的星球蘊藏一股張力,可以控制思維,並且召喚記憶與恐懼,甚至以人的姿態現形。德國小鎮就是卡斯伯的梭那里斯,挑引潛伏在他心坎的良知與張惶,學習用語言表達自己後,他眼中的房間比例就有異於常人,他以為堡壘由巨人建築似乎顯得可笑,從蘋果中體會到靈性,又帶有詩人的氣質,不能學會彈琴,他始終感到遺憾,手抱嬰兒,他又覺得距離一切這麼近那麼遠,然而圍繞他的人都講究理性邏輯,他自感與狼共舞。唯一令他快樂的地方是床,方便他尋夢。從無知到有知,卡斯伯總算淺嘗感官開放後的甜酸苦辣。電影事業開創未久,荷索遠赴撒哈拉沙漠拍攝《新創世紀》(Fata Morgana),已經有科幻電影的概念,一盤散沙觸發他構思外星人從烏斯馬爾行星來到地球探測,太空船不幸墮毀,殘留的攝影機卻記錄到外星人對地球的觀察,種種原因令荷索放棄初衷,在《卡》片他試圖用邊緣人的眼光看地球人的舉止,總算得償素願。
卡斯伯以寡敵眾,《天譴》(Aguirre, the Wrath of God)卻是拉大隊對抗大自然。話說十六世紀西班牙人侵略印加帝國,乘勝追擊,深入亞馬遜河尋找傳說中的黃金國,不知道黃金國純屬印第安人向白種人開的玩笑,報復掠奪之仇,一開始便註定失敗,在逆境中求存,倒是荷索喜歡說的故事,開場西班牙人穿着華衣美服,烈日下在狹窄的山路步步為營,縱是歷史也顯得超現實。荷索笑稱《天譴》是赤腳電影,回歸基本步,打狗入窮巷,向本能挑戰。荷索的攝影機遇上特異的風景,往往一眼不眨地凝視,《天譴》也不例外,鏡頭對準翻腸倒胃的烏魯班巴河,足有一分鐘長,彷彿要把我們催眠,黃泥水不斷從河床滾滾噴出,看久了像幻化成千百頭奔騰的巨獸,向銀幕衝過來,讓我們為接踵而來的瘋狂作好心理準備。劇情發展,行旅都在飢餓邊緣掙扎。兵變之後,副司令亞基拉向部屬虎視眈眈,稍有行差踏錯,人頭落地。激流又隨時把木筏捲進漩渦。如果還嫌這些場面不足以構成地獄變,沿岸密佈食人族,乘人不備發放毒箭,把活人當牲畜獵殺。恐懼與疲乏雙重壓迫,人變得神志昏亂,過河入林一組組的仰鏡,就像想要逃逸的心,最終只看到一艘雙桅帆船擱淺樹頂,有如折翼天使,再不能把他們救出險境。心無旁騖窮究黃金國,亞基拉已經走火入魔,自翔為天譴,可以命令飛鳥自樹頂墮落猝死,抱着中箭的女兒,還想與她婚配,造就純種王朝,直追希特拉的喪心病狂。最後鏡頭繞着他的木筏旋轉,暗示貪慾也把亞基拉捲入漩渦。這麼一個活脫脫從莎士比亞《理察三世》走出來的人物,倒有幾分人性。儘管亞基拉迷戀權力,也知道御座不過是鋪上絲絨的木板。旅途險惡,他對女兒倒是無微不至。置身大自然,如果不會欣賞風景,簡直沒有娛樂,亞基拉又會囑咐印第安長者紮起幾根竹管,放到唇邊吹奏,他似乎也懂得用音樂怡情。電影裏,語帶雙關的對白不時此起彼伏,血腥的場面突然變得荒誕滑稽,在黑色的處境裏,荷索不忘調製一點幽默感。
從影以來,荷索雙管齊下,劇情片紀錄片兼顧。試用近十年做分水嶺,劇情片牽涉腐敗警官、殺人犯、旅行家傳奇、生態悚慄。紀錄片染指南極洲、山洞壁畫、北方針葉林、死囚、互聯網、火山,眼界開闊。好一段日子沒有觀摩荷索,偶然與《爆裂警官》(Bad Lieutenant: Port of Call, New Orleans)碰面,情慾與粗口如熔岩併迸發,幾乎以為自己誤闖華倫天奴的領域,然而影片裏有會唱歌的蜥蜴、跳霹靂舞的屍體、做夢的魚,荷索的詩人觸覺未鈍。他的口味多樣化,很難指責他向荷里活諂媚。倒是他早期的作品彷彿自我催眠,忘情地投奔理想的衝勁,總教影迷模仿他的影機,戀戀流連。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