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個爸爸,他自己喜歡喝葡萄酒,便在家中與一家大細定期玩試酒會,並請他的秘書預備好表格,讓仔女們像考試般填寫,還要大家比賽看誰有本領把酒形容得最出位驚奇,鬥想出創新離譜的造句,唯陳言之務去。但誰,又及得上以辛辣幽默、尖刻絕核馳名於世的爸爸?Sophia Waugh說。
她爸爸正是英國新聞從業員Auberon Waugh,寫過幾部小說,也為多份報章雜誌撰寫時事評論、專欄及酒評,但他另一個更為人熟悉的身份,是文學名著《故園風雨後》(Brideshead Revisited)作者Evelyn Waugh的兒子。
語出驚人,Auberon Waugh替《Tatler》「上流」雜誌寫酒時,以"denouncing the English upper-class habit of serving cheap wines"為己任,疾劣酒如仇,曾形容一瓶酒難喝得像「一個西印度夭折嬰兒墳上擱着的一束腐敗殘菊」。那種敗壞的爛瘀,咖哩的錯誤,活生生葬在你面前,連氣帶味,成功冒犯了不少讀者,以投訴來喊打,令雜誌差點被紀律聆訊。說到要置劣酒於地獄,沒人比他的舌更毒。
Sophia記得,爸爸脾氣很好,除非你偷用了他的墨水筆,或者在試酒日塗了香水。認真的餐廳,如天空龍吟,都有守則提醒客人,盡量避免使用香水或其他香氣產品,以免影響用餐體驗及享受。試酒,也一樣。不過爸爸自己卻一邊試酒一邊抽煙的,係佢先得。
Auberon Waugh記得的爸爸呢,卻是個腦殘的人,要不就是心理創傷太重。在他寫的《Waugh on Wine》,提到父親Evelyn Waugh竟然拒絕別人請他喝經典絕釀:1947年的Cheval Blanc。那是任何劉伶或對酒一知半解的人都夢寐跪求的傳奇佳釀、驚世之年,何況老爸是個愛酒半生的人?饗宴中,人家盛意給他極品珍釀,他當場回絕了。年輕時跟隨父親品嚐遍不少好酒的Auberon相信,是中年危機化成爸爸享負盛名的精神病之後遺。
誰都知大作家崩潰過,及後他與波爾多絕交,愛上偏門的智利酒,開心大發現了葡萄牙的Mateus Rose。Auberon不能明白,人稱「碼頭老鼠」的粉紅酒,爸爸竟然可以喝足一整個夏季。
愛智利酒和愛「碼頭老鼠」我不會大驚小怪,喝遍天下無敵酒的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也是Mateus Rose的長期粉絲,天下間所有愛,可以是「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的愛上你,沒有理由沒有原因」的。愛就愛,誰稀罕理由。
Sophia的爺爺Evelyn Waugh當然是懂酒的。他的《故園風雨後》有這傳世一幕:王侯公子Sebastian喚好友Charles和他去玩,一句話盡是風流放肆:"I've got a motor-car and a basket of strawberries and a bottle of Chateau Peyraguey — which isn't a wine you've ever tasted so don't pretend. It's heaven with strawberries"。陳了半世紀的甜酒Chateau Peyraguey和士多啤梨配成一對,是天堂。榆樹下,草地上,躺一雙美好男兒,Waugh沒有給他們喝香檳名牌Dom Perignon或拉菲,偏偏是Peyraguey和草莓,還懶洋洋在大抽土耳其雪茄。多純正、隨便、高端的英式野餐。
這哥兒倆是如何在Brideshead大宅試酒的?先用蠟燭輕輕把杯子暖一暖(可能屋內太冷?),把酒倒進杯裡僅三份之一滿,拿起杯,搖旋一下,往燈下照照看看酒色,聞一下、喝一口,一絲不苟。然後大家胡亂去形容從酒喝出了什麼。他說這是「洞穴中的先知」,他說像「最後的獨角獸」。我嚐過一瓶香檳,像後頸上的一串親吻。
故園風雨,後面的,是回憶。三代人三個Waugh,說酒,想起爸爸。
有時喝酒,是喝一杯回憶。
有人拔出雜念的塞子,倒出昨天的印象,香氣升起一個人,在舞池中拿着酒杯,用篤定的眼睛望着自己。雜遝的舞步,漸長的樂聲,功名利祿都化成杯邊的一泓水痕,留下一行行寂寞的芳香,往事飄零隨點滴馥芬向心流,「有香只在此山中」。喝一口思念,可以把對方的身影鍛造得份外美麗。
有人喝酒,會重遇那個青春的自己:劍指一天,策馬揚鞭,去!衝進理想裡如取如攜。
酒那麼好喝,有時是喝回憶釀造的感覺。爸爸的感覺、青春的感覺、愛情的感覺,都好。
像《Brideshead Revisited》,故國芳菲,曾經有兩個人,一起對抗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