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巴馬州無可置疑是美國黑人民權運動中心,從伯明翰巿的全國民權紀念堂出發,沿着65號公路南下,不多久就到達蒙哥馬利巿的民權紀念碑(Civil Rights Memorial)。這是華裔建築師林瓔(Maya Lin)的作品:大樓前面直立的黑色大理石,上面鐫刻馬丁路德金的一句話,until justice rolls down like water and righteousness like a mighty stream(直至公義與正義如江海如波濤滾滾而來),沿壁而下的是長年不絕的活水。幾呎之外,是一塊倒圓錐形黑色大理石,上有1954年至1968年美國民權紀事及41名死難者姓名,包括馬丁路德金。大理石平台涓涓流水不止息,淌流到邊瀉下地面周而復此,黑石白字莊嚴肅穆,寂靜中的是人心撼動。
今年4月4日是馬丁路德金遇刺逝世50周年,美國多個城巿舉行活動紀念這位鬥士。半個世紀過去,馬丁路德金在美國社會依然是抗爭的象徵,時空倏忽,今天追隨馬丁路德金理想的後繼者,面對的不單是50年前黑人民權遭受打壓的歷史殘餘,更在廣義上的人權死結未見出路。今天紀念馬丁路德金,引吭高唱黑人民權戰歌《We Shall Overcome》的同時,美國除了種族歧視,還有大量社會問題橫亙人前,房屋、教育、醫療,不一而足。或者對一些人來說,表面上美國在某些民權層次的不公義已經解決,《投票權利法案》及《民權法案》通過,如今人們自由投票不受限制,在巴士在學校在餐廳不必坐在特別指定的角落,連總統也可以是黑人,可是這仍未是馬丁路德金所說的公義與正義到來的全部意義。
平權夢仍長路漫漫
這是狹義解讀美國社會爭取權利言行的結果,某程度而言,仍是停留種族隔閡層次。當然,種族歧視一日存在,民權運動一日不會止息,可今天美國面對的不純粹是膚色異同的矛盾,而是如何在廣泛的社會議題追求最大的平等。八十年代以降,美國冒現的平權運動,一度隱然是重建社會意識的走向,到了最後往往戛然而止,環保平權反核大幅度躍進之後的是寸進甚至停滯不前。普林斯頓大學非洲裔美國人研究學系主任克羅德(Eddie Glaude Jr.)坦率指出,馬丁路德金留下的思想遺產已經被左中右三系各取所需扯得四分五裂,保守派以他的名字為自己辯護,自由派取之為政策加冠添冕,黑人政客則用來為一己政治野心助陣,真正的馬丁路德金精神則蕩然無存。
右派或保守派甫聽克羅德如此說法,九成會一口咬定指這是左翼思潮死灰復燃。然而細讀之下,克羅德不過是指出今天美國社會實況,與50年前相比並無大進:白人至上主義冒起、仇恨罪案飆升、警察暴力惡化、民主黨把窮困社區甩在身後。再看下去,黑人失業率是白人失業率的一倍、黑人白人財富差距在過去半世紀大增。這與1967年馬丁路德金在史丹福大學的「窮人運動」(Poor People's Campaign)演講的內容竟是驚人類似。弔詭的是,每年美國總有集會紀念馬丁路德金,不論是生辰忌日抑或發表講話周年,但是當普羅大眾都以為美國社會仍然惦記這個曾經帶頭改變國家的牧師時候,原來現今台上那些慷慨激昂的言行只是形式主義的皮相之談,而不是實質的行動。
平等滅貧超越膚色
於歷史切面而言,1966年之後的馬丁路德金,與1966年之前的馬丁路德金比較,路線上明顯有所調整,從爭取黑人民權的戰役,擴大到為美國民眾爭取平等的戰爭。在他生前最後的一部著作、1967年出版的《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Chaos or Community?/我們從這裏往何處去:混亂抑或社區?》,在在可見馬丁路德金那時已經出現變化;史丹福大學的「窮人運動」講話是此一理念的體現,帶隊到芝加哥推動房屋社運則是具體行動的表徵。馬丁路德金當時認為,在1965年通過的《投票權利法案》基礎上,必須團結所有民眾,共同打擊貧窮及創造平等機會。卻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該書出版翌年,田納西州孟菲斯巿的冷槍結束了馬丁路德金的生命,改變社會不公的理想功敗垂成。
五十載於茲,馬丁路德金已然成為美國社運的神祇,遺憾的是,就在這連綿不絕的時代嬗變中間,美國社會得到的只是馬丁路德金的圖騰,不是馬丁路德金的奮戰精神。4月4日,美國民眾走上街頭紀念馬丁路德金遇刺50周年,他的小女兒Bernice在社交媒體上載父親的一張正面和一張側面的警署犯人照片,寫下一小段文字,提醒人們甚麼才是真正的馬丁路德金:「很多今天在社交媒體談到家父的人,50年前可能會憎恨他。他支持根治貧窮,他關心窮人。對他來說,沒有人是外人,他篤信天下一家」。三言兩語觸動美國心靈,令人再度想起這個無權無勢卻把一生付諸人民的黑人牧師。此刻的美國正在歷史關隘前頭,人心波動,城巿不安;時空別過半世紀,蒙哥馬利巿民權紀念碑流水不腐,響亮的「我有一個夢」蒼天起誓,今天依舊激盪人們胸臆,克羅德說得一語中的,若論馬丁路德金的理想重生,we must do the same。
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