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深度的說話技巧 - 馮睎乾

有深度的說話技巧 - 馮睎乾

很多人知道,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描述極權政府發明了「雙想」(Doublethink),即同時hold住兩個截然相反的概念,而又能心安理得,於是偉大的黨宣稱,「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大家都視為理所當然。由「雙想」,則衍生出所謂「雙話」(Doublespeak),即一種隱藏、扭曲甚或反轉原意的修辭法。但大概很少人想過,「雙想」或「雙話」其實古已有之,植根於語言習慣,且並非由極權統治者發明。錢鍾書《管錐編》一開始已說,「一字能涵多意」,甚至一語「歧出反訓」,即同一個字表達兩種相反的意思,例如「亂」兼訓「治」,「廢」兼訓「置」。我想起古希臘文也有類似情況,例如「Pharmakon」一字,既指藥,又指毒。「反訓」現象很有趣,似乎點出一種我們不大為意,卻根深蒂固的思想模式,即是:一說正面,大家馬上聯想到反面,反之亦然。從這角度看,宣揚「港獨」跟大力反對「港獨」,殊途同歸。
另有一種情況,跟「歧出反訓」差不多,但不是一語兼備兩個相反意思,而是偏指一個跟字面相反的意思。舉幾個白話文的例子:「好容易」,意思是「好不容易」,如《紅樓夢》第七十二回平兒說:「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但「好困難」,則絕對不等於「好不困難」。)又例如「好不快活」、「好不高興」,意思卻是「好快活」、「好高興」,跟「好容易」的結構,剛剛相反。
「好不高興」的「不」,有字無義,在文言文中也有類近的情況。《世說新語.文學》記載,太尉王衍問名士阮修:「老、莊與聖教同異?」(即老、莊與孔子之道比較,同不同?)阮修說:「將無同。」看字面,似乎是說「無相同處」,但真正的意思,原來是「我覺得相同」。黃生《義府》說:「將無者,然而未遽然之辭,謝太傅云『將無歸』,晉人語度舒緩,類如此。」「將無」是晉人口語,用以委婉地表述自己的見解,並非否定「將無」後的字,所以「將無同」大意即是「同」。這類句法也不是中文獨有,例如拉丁文「haud scio an」、「nescio an」,「haud scio」和「nescio」字面都解「我不知道」,「an」則用以表達疑問,但整句話的意思,居然是「我傾向相信」、「我想」,而非解作「不知道」,所以古羅馬劇作家Terence寫「haud scio an quae dixit sint vera omnia」,意思就是「我認為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學懂用一句表面上帶否定意思的話,來表達相反意思,似乎越來越有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