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難買少年窮。「糖王」郭鶴年夫子自道,說自小家貧立志發達。可是有傭人照顧起居、入讀修女辦的名校、私家車接送他三兄弟上學,這算是窮?文人多大話,為了提高閱讀興趣而強作窮而已。
馬來亞華商郭欽鑑老闆家裏的三少爺何以自小即想發達?小時候,他見到家傭打爛杯子被母親責備而一臉委屈,頓悟「獲取財富」方能擺脫貧窮、免於屈辱的道理。及其長也,從營銷大米、食糖、麵粉、炒賣期糖等,發覺自己「天性愛拼搏賺錢」,甚至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遠離貧窮後,他追求的不再是錢,而是「從匯聚造王者和決策者的商業世界中崛起,並且登上雲端」。
商界稱雄之志從何而來?來自先天。他身上有靈活變通的華商基因:「某人走進一家裁縫店。他說:『久違了,表兄,我在印尼混得不錯。印尼官方剛批了五萬噸糖給我。你有買家介紹嗎?』如果這個裁縫有商業頭腦,他會說:『當然有。』然後便搜腸刮肚的去想:『我的客戶裏,誰做糖生意的?』貿易就是這麽簡單。」
從父親身上郭鶴年又繼承了「只有中國人才懂得的公關技巧」——「自己省吃儉用,卻對朋友慷慨大方」——不斷發展生意網絡。先天資質輔以後天栽培,「在英國殖民地長大,受英國老師的教導」,因而掌握英語及其文化,讓他縱橫國際商場而游刃有餘。
郭鶴年橫跨四分三個世紀的營商歷程見證了關係網絡的威力。從日治時代效力三菱集團學習貿易營銷、戰後開始入口大米、食糖、麵粉等生活必需品,進而借助馬來亞獨立後架起的保護主義關稅生產食糖、麵粉,同時炒賣期糖,跟華潤旗下的五豐行建立關係,奠下改革開放後進軍大陸的基礎;利用印尼的華商網絡,從種植、提煉、到營銷,垂直經營食糖及棕櫚油;累積餘資,經營酒店業、發展地產——九龍香格里拉是他初次在香港投地。
郭鶴年的生意王國以大米、食糖、麵粉、食油等生活必需品為根基,起初那是因緣際會——17歲受聘於三菱——及後的發展則是他個人對生意營商的發見:大米、食糖等必需品需求穩定、市場龐大,其加工生產程序手辦眼見,「大大簡化了投資建廠的考慮」。是以他的第一條發達方程式是用簡單的辦法做大有需求的買賣。他斷言「採用複雜方式的人永遠不會出人頭地,因為他們在作繭自縛」。
靠關係的「自己友資本主義」
唯其簡單,在馬來亞或印尼煉糖或生產麵粉有欠批量、不符合成本效益。獨立之初這些國家卻以發展工業才夠體面,由是揠苗助長,催谷所謂入口替代工業——馬來亞搞過國營鋼鐵廠而搞出一鑊泡,郭鶴年臨危受命,亦回天乏術。既欠效益,本土工業要靠關稅圍牆保護。圍牆設得多高?設在哪裏?誰該享有保護?等等都由執權者定奪,殖民地精英教育替郭鶴年搭建的人脈網絡大派用場。
即以找郭鶴年出掌鋼鐵廠的敦.拉扎克(Tun Razak)而言,乃其新加坡萊佛士學院的同學,是馬來亞的第二任首相。郭鶴年說馬來亞頭六任首相都跟他有私交,新加坡的李光耀更不用說了。朝裏有人好做事,箇中道理,你懂的。郭鶴年第二條發達方程式是不斷發展關係網絡。他在印尼的麵粉廠、甘蔗園、煉糖廠既是這條方程式的發揮典範亦暴露了其陰暗面。
未到印尼發展,他已跟林紹良建立關係,不時飯敍,用閩南話交談;到了1970年方合作辦麵粉廠。關係看似親切,合作模式可教郭鶴年憤憤不平:他提供所有資金、技術、生產機器,卻只擁有四分一股權,其餘四分三歸印尼總統蘇哈托的堂兄及林紹良等華商所有。及至賺錢分紅,軍方先提取兩成,其餘八成才按股權分配。到1992年,林家甚至連那兩成股權亦吞噬掉。以其番書仔火爆性格,郭鶴年竟長期啞忍此「不平等條約」,官商勾結的利潤如何可觀,可思過半。
儘管賺錢,郭鶴年並不以此為馨香:「無論它開始是如何高尚,但很快就會步向骯髒。也許是極端的競爭使然,人們為了生活,只能隨着引力向下墮。若你是這卑劣世界中的一員,又怎能自稱是崇高的事業呢?」骯髒的「自己友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導致蘇哈托下台,隨着政府擴張權力其禍害可揮之不去,依舊在東南亞以至全世界肆虐。
乘着二次大戰後重建的經濟大升浪,發揮其英式精英教育的優勢,利用華商關係網絡,郭鶴年在這個「卑劣世界」獨領風騷。跟別的富豪有所不同的,是臨近謝幕,他回顧一生坦白反思,而非替自己面上貼金。是否骯髒卑劣並不打緊,《郭鶴年自傳》幫大家超越表面,看到了商業社會若干有血有肉的真相。
楊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