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填區獨白:郭鶴年自揭真面目(楊懷康) - 楊懷康

堆填區獨白:郭鶴年自揭真面目(楊懷康) - 楊懷康

90歲的李嘉誠交棒,明言不寫自傳。何故?「講真話會得罪好多朋友,我點解要講假話出自傳呢?我唔想講假話。」李嘉誠不肯做的,長他5歲的郭鶴年做了。不是出一本自傳而是出兩本:口述的原著英文版、及由他的姪女郭雯光統籌的中文版。郭鶴年自傳非但得罪不少朋友,更得罪家人——和他自己。按李嘉誠的尺度衡量,郭鶴年是講了真話。
郭鶴年如何得罪家人?他每朝焚香敬祖三鞠躬,一鞠躬給母親鄭格如,二給二哥鶴齡,再鞠躬給已故前妻謝碧蓉。足堪敬重的至親難道只此三者?他的父親郭欽鑑、大哥鶴舉又如何?
在自傳中郭鶴年毫不留情批評父親——他不懂英文、做生意優柔寡斷、抽鴉片、拋妻棄子;大哥不務實、非做大生意之才。他自己更糟糕,1947年剛結婚已給二哥看穿「有離婚的傾向」;在1979年果然撇下新加坡的元配,與新歡何寶蓮遠走香港。父親不肯給福州的窮親戚施以援手,給他痛罵為「人渣」,以致心臟病發去世。時至今天,他抹不走激死老竇的陰影。
非但有激死老竇之嫌,他又承認給最得力的助手柳代風太大壓力,以致62歲他便心臟病去世,他內疚有否「加速」了其死亡。知子莫若母。郭鶴年的媽媽自小即告誡他「有過河拆橋的傾向」。到了晚年,他直認「我踩過的地方長不出青草來」。
不為尊者諱、不迴避自己的黑暗面——甚至不惜自挖瘡疤——郭鶴年這本自傳非但可信讀來更是趣味盎然,難怪英文原著一出版全城一書難求。環顧城中富豪,多少會願意像郭鶴年那樣以真面目示人?若是用中文下筆,恐怕便不能突出其番書仔率直個性讓人讀得痛快了。
郭鶴年祖籍福州,在跟新加坡一水之隔的柔佛新山出生,其父母為第一代英治馬來亞的新移民。雖不懂英文,其父深知在那個環境,識英文方有前途,是以安排他三兄弟入讀修女學校,繼而升入官校;三兄弟都熟讀英國文學。
日本侵華,有武漢合唱團到新加坡宣傳抗日籌款;16歲的郭鶴年深受感染,民族情緒高漲,從官校退學入讀中文小學,學習了17個月中文。二次大戰前夕入讀新加坡的萊佛士學院,是李光耀低一班的師弟。日軍佔據馬來亞,他效力專營大米、煙草入口的三菱公司從此邁上營商之路。

思想矛盾凸顯時代烙印

這條路是由中國、英國及日本這三個元素鋪出來的。三菱讓他學懂了經營出入口貿易之道,其上司更有恩於他父親——在日軍投降前夕送上大批捲煙紙,讓他發了筆小財。戰後,得三井之助,他始創在馬來亞生產食糖。沒有日本人的扶持他的事業不會有個順暢的開始。他從日本人身上學曉出入口貿易,卻看不起日本人,認為他們只懂得「無條件地服從命令,即使命令是錯誤的」。
戰後他為父親效力。1948年父親去世,他接手經營大米入口生意,同時改組叔伯堂兄弟經營的家族生意,成立郭氏兄弟公司,獨攬大權。雖是生而為英國人,自小受英式教育;推許十居其九的殖民地官員為「人類的典範」;他靠炒賣食糖賺得第一桶金,享有「糖王」之譽,他更將之「歸功於我對英語及其文化的掌握」,但他斷言殖民主義為「人類最大的禍根之一」。
然而不管如何痛恨大英殖民統治,郭鶴年明顯得益於殖民統治:郭欽鑑若是沒有移民到英屬馬來亞,福州出生的郭鶴年其人生起跑線是個社會主義的泥沼,哪怕僥倖逃過文革之劫、極權統治其亦局限識見視野,安能在世界商場呼風喚雨?到了壯年,若是留在新加坡而非來了英治的香港,他又怎趕上大陸的改革開放時機?
郭鶴年崇尚資本主義,認為「事實一再證明,資本主義是發展經濟的最佳體制」。可是當他創辦馬來亞第一家煉糖廠,卻使出渾身解數,尋求政府保護抵制入口食糖。他認為做人要本乎良心,要求下屬忠誠,認為當前中國的兩大挑戰是「重建道德教育和建立法制」。可是他卻透過當官的自己友向三井集團施壓,更改合約條款。既如其母親所言,過橋抽板,更視合約精神如無物。
在殖民地長大,郭鶴年的身份認同混淆:他仰慕英國人,以馬來西亞為祖國,強烈地以中國人自居。其思想取向則矛盾重重:他嚮往西方的進步文明,卻期許任期永續的習近平「破除中國社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帶領中國走向現代化;「天性愛拼搏賺錢」,卻勸喻年輕人「學會過着簡單樸實的生活」。
從郭鶴年身上大家看到的豈止是時代烙印而已?人性複雜,尤以做大買賣的人為然。將其多采多姿的一生寫下來,藏諸名山、傳之其人,豐富世人對人性的認識,不亦快哉!

楊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