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前,要看梵高的向日葵或者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只得長途跋涉去博物館;如果要看米開蘭基羅的最後的審判,更加要齋戒沐浴親自上西斯汀教堂。然而印刷和攝影將最神聖莊嚴的藝術從固定的環境中釋放出來;如今大家可以安坐書桌之前或躺在沙發裏翻看心愛的畫冊;一幅畢加索被反覆地局部放大,由專家詳細分析,深入探討;古代的名畫、壁畫,經過高技術性的人才復修,往往會呈現不為人知的新細節;尤有甚者,在紅外線的掃描之下,畫家的筆觸亦纖毫畢現,甚至把畫底下藏有的另一幅畫偵查出來,像高更的「永遠不再」下面,原來還躲着一幅精繪的熱帶風景。凡此種種,我們都可以通過書本知道,從而將觀畫經驗起了革命性的改變,但同時間我們對藝術的感受亦因此化整為零,例如說,大家都會見過米開蘭基羅的天主創造亞當的人神接觸手部特寫,但難得的是親臨西斯汀教堂仰觀天花板上整體的創世紀一系列九幅組畫,從天地初開、痛失樂園到洪水方舟、挪亞醉酒,感受那宏偉氣魄;再者教堂四周的環境,也起了襯托的作用,增添感染的力量。處身其間,一種肅穆的儀式氣氛襲人而來。
藍光碟也同樣地將我們看電影的經驗全面革新。從前想重看威廉韋勒的《金枝玉葉》,只有耐心等候院線安排。待時辰一到,便約同三兩同窗,整裝出發,穿山過海來到了樂宮戲院,彷彿上禮拜堂似的,帶着一份寧靜的喜悅,守望着尚未拉開的巨大絲絨帳幔。散場之後不忘把印有劇照的戲橋摺好帶回家妥當收藏。我曾經在戲院的黑暗之中偷拍《夢斷城西》裏面妮妲梨活的特寫鏡頭,又試過用超八米厘電影機節錄了《幻想曲》之中的「田園交響樂」。如今這兩部電影只不過是我家中電影圖書館眾多影碟之中的其中兩隻,帶着幾分枯燥落寞在書架上等候我的雅興突發,再度垂顧。從前夢幻一般的銀幕聲光如今都一一落實為藍光影碟,書本也似的具有封面和內容,分門別類地在架上排列成陣:這邊是吸血殭屍系列,那邊是英國宮闈舊片;杜魯福當然樂於和希治閣為鄰,雷諾亞可得放在他們的上頭;至於小津,卻最好離黑澤明遠些為妙。
藍光影碟把我年輕時看過的電影完全化成了書本。電影和音樂近似,本來是時間的藝術,有節奏地由始至終一氣呵成,要像交響樂一般不能中途離場,方可以領略到整個的創作理念。但是藍光影碟卻把一部徐疾有致、起承轉合得天衣無縫的《大國民》或者《迷魂記》分出章回段落,變得可以隨意停頓或快速跳過,或抽樣只看其中一段,那感覺便完全像是看小津,看一段,停一停。高興了多看兩章,看倦了便站起來去沖一杯茶;就這樣把一個律動的中國花瓶瓦解成片。許多經典電影還有隨着電影同步進行的影評聲帶,更有多種幕前幕後的花絮資料,這些就像名著的註釋和附錄,能加深我們對電影的欣賞和理解。我曾經把高克多的《美女與野獸》的其中一小段定格追蹤,研究美女戴上魔法手套能夠穿越牆壁現身的特技效果是怎樣拍成的。原來高克多先拍美女跌入一道破裂下陷的薄牆,然後將之先後倒轉放映,便完成了這魔幻鏡頭。
但是我更願意找個時間可以靜靜地坐下來在房中把克萊曼的《陽光燦爛》從頭到尾看一次,藉此再度追尋中學時代逃學看早場的興奮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