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牀前明月光」 - 王偉雄

論「牀前明月光」 - 王偉雄

李白的《靜夜思》家喻戶曉,三歲小孩也能琅琅而誦:「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然而,不欣賞這首詩的亦大有人在,早兩天我就讀到一些文章引用陳耀南《唐詩新賞》的批評:「寥寥二十字,明月一詞,無必要地重複(第三句一作「山月」),語言淺暢,可惜顯露直率而無餘味。」
陳耀南指出了「舉頭望明月」有版本作「舉頭望山月」,卻沒指出這另一版本第一句是「牀前看月光」。有論者認為「牀前看月光」和「舉頭望山月」(下稱「月光版」)才是李白原作,「牀前明月光」和「舉頭望明月」(下稱「明月版」)乃訛傳;其實《靜夜思》不止這兩個版本,明月版於明代的詩選已見,雖然月光版見於現存最早的宋代《李太白文集》刻本,但是否憑此就能斷定是李白原作,仍可爭議。
無論如何,我一向認為明月版遠勝月光版,以下所論,可解釋我這個判斷。為免引起無謂爭端,容我先明言兩點:一、我不是要論證明月版更有可能是李白原作;二、我只是表達個人對明月版的欣賞,絕無所謂「正解」之意。
有些人只因為明月版重複「明月」,便認定那是劣作,但詩中重複字詞,並不罕見,大家耳熟能詳的例子有「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王維《雜詩》)、「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李商隱《無題》)、「巴山夜雨漲秋池 [……] 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夜雨寄北》),崔護《題都城南莊》重複「人面」和「桃花」,崔顥《黃鶴樓》連續三句用「黃鶴」,蘇軾《觀潮》更妙,「廬山煙雨浙江潮」整句重複;這些都是公認的好詩,可見重複未必是敗筆。
陳耀南的評語是「無必要地重複」,但重複「明月」是有作用的,而且是重要的作用,因此不是「無必要」;此詩還重複了「頭」字,也有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說,這兩個重複正是此詩精妙所在。
解釋這精妙之處前,有必要略論那「牀」字。「牀」除了指臥具,也可指胡牀(一種輕便坐具)或井欄;如果「牀」指井欄,思鄉者便在室外,我認為他要在室內,此詩才有我說的精妙處,所以我取「臥具」之意。李白有其他詩句以「牀」指臥具,例如「牀中繡被卷不寢」(《長相思》),所以我這理解不見牽強。
明月版的精妙處在於有強烈的電影感。詩人夜耿耿而不寐,坐在牀上(也可以是離牀而站立窗前),望出窗外,只見一片白茫茫,以為是地上的霜,然後「鏡頭」轉向上,才知道那是明月映照,接着「鏡頭」再轉,由室外至室內,先明後黯,只見詩人由望月引發愁緒,緩緩低首沉吟,有畫面無聲音,卻深深刻劃了詩人思鄉之情。古人當然不識電影,所謂「電影感」云云,不過是一個借用的詞語,用來表達此詩對於情景關係的精妙掌握。
「明月」詞重複而意不重複,第一句的「明月」是虛寫,因為詩人還未見月(所以才「疑是地上霜」),而且那只是客觀的景;第二句的「明月」是實寫,詩人望月思鄉,那月,便不只是景,而是景中有情。透過重複「明月」,這對比便突顯了,正如「舉頭」和「低頭」的「頭」,也是因為重複了「頭」而形成明顯的對比,第一個「頭」只是身體一部份,第二個「頭」卻是充滿感情的。
明月版的確是「語言淺暢」,但是直率而有餘味。反觀月光版,「看月光」和「望山月」雖在用字上有分別,其實同是寫看月而已,沒有由景入情的變化,那就真的是「顯露直率而無餘味」了。月光版還有不通之處:既已是「看月光」,怎會「疑是地上霜」?除非詩人房舍依山,否則山在遠處,「望山月」何須「舉頭」?假如月光版真的是李白原作,那就是他的一首敗作。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