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穿越一本悲傷的書,一如在黑夜中穿過叢林──那些黯黑的枝椏開始時會讓你覺得沉重畏懼,但後來反而可能成為你的攀援借力;拉扯它們,或許可在縫隙中看到星光。讀《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下稱《同》),就是類似這樣一種體驗。
而劉曉波當年的死亡之傷痛仍歷歷在目,那是一場結合了極權與拍攝直播新科技的公開凌遲;劉霞目前的境遇仍然讓人擔心,她的憂鬱與淒慘仍然印在人們心中;至於二人在病房前含笑相擁的身影,也仍然是許多人的臉書頭像。《同》無法讓人漠視的重量來自於真實;真實以一種難以置信的殘忍,以及高尚,發生在我們眼前。而同時,我們慶幸,尚有詩的抒情與想像,為現實中的無可挽回,開出一個可供轉圜飛翔的空間。空椅、大海的意象,在書中不同的作者筆下巡迴出現,像淮遠〈坐着唱的輓歌〉便有多樣變化的空椅意象,電影院裏的皮椅子,家具店裏的紅椅子,課室裏的糙木椅子,海邊垂釣人士的破膠椅,從此都讓人想起曉波。有海之處,更是無處不曉波:「遠方的海就在這時裂開/像千具佛像」(廖偉棠)。甚至,通過不同作者的詩,劉曉波逝世當晚北京的一道七月閃電,也從此留名青史。
《同》中當然透露了當今中國的政治高壓,敏感詞、屏蔽、審查、無聲的痛苦。涉及政治的悼亡詩有時是書寫痛苦的大觀,尤其在中國,要用多少筆墨才能道盡痛苦?「我們要變成一枝/被風禁止的白蠟燭/交由餓風啃噬」(廖偉棠)。但《同》中也有不少以沉靜來寫悲憤的詩,孟浪的〈無題〉便呈現其關鍵風格的冷靜風格:「能瘦一點嗎?能再瘦一點嗎?/就像他,一個人,他最後的消瘦/一副骨架也撐起整座人類博物館」。
詩歌此物,甚為奇異:面對現實它有時極端無力,甚至彷彿大部分人都無從明白;但面對現實的極端絕壁時,它卻可以顯現出極大的精神力量,是話語與靈魂的出口,如同當下最真實的拯救。在死亡之時需要詩的撫慰,像當年李旺陽被自殺當晚,網絡一片憂憤,結果有藝術家開臉書EVENT收集詩作,一晚便收到四十多首,許多人本無寫詩習慣,但在巨大的黑暗前,突然理解了詩歌的力量。那全在一念之間,《同》中一位作者獨念寫了一首短詩,在「永恒的黑暗」中,詩人默念:「我是荷。憑此一念,/我從這荒涼的世界上站立起來了。」就是那麼簡單。
《同》收錄192位作者的二百多首詩,作者來自中港台各地,不少人以筆名發表,但也有真實姓名與知名作者,如王家新、陳東東、孫文波、徐敬亞、沈浩波、余秀華等。也有許多自由派的作家與知識份子,如賀衛方、翟明磊、師濤等。可以想像,身處大陸的作者有勇氣這樣做,是值得致敬的。像本書「序詩」的作者浪子,在書出版之際就被失蹤了一陣,讓人十分擔憂;詩集主編孟浪,日前也曾因重病入院。詩歌看來虛無飄渺,但有人為它付出真實的代價──只因政權畏懼思想的自由。
漢娜鄂蘭說過,極權最可怕的地方是讓人們自感孤立、無法找到信任的同伴,因而失去對抗的信心。而文學,在情感與想像中,卻讓人連結。書中有作者不約而同都稱劉曉波為兄長;許多名成利就的詩人,都喚起舊日與劉的關係,稱劉為老師、太老師:「他用生命/給我上了一堂/道德課/這種課/不用命來上/就不會有人信」(沈浩波〈老師〉)
《同》主編孟浪以阿甘本論述中的「同時代人」去概括詩集作者與劉曉波的關係;這是以個人與個人的關係,去超越民族的框架。我更想起尚盧南希的「解構的共同體」之觀念:與一般認同個別特質而排斥他者的社群不同,解構的共通體自視為沒有共同特徵,但他們以共同目睹的死亡,以及共同的缺失來構成一個社群。通過目擊劉曉波的死亡,以及共同缺失着「自由」此一關鍵事物,我們原來組成了一個離散的共同體。感謝劉曉波依然不斷給予我們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