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難的愛,包括親情。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寫下他傳世的《Difficult Loves》,我以為一定包括親情,明明充滿想像奇詭異麗刺痛,那麼契訶夫式揭露日常下人性的細密扭曲,卻放過了親情。
「因為他,我離開了;現在因為他,我又回來」。《情尋酒鄉》電影的大兒子Jean說,十年前,他孑然一身離開家鄉、離開布根地、離開酒莊、離開家庭,現在爸爸病重,他終於回來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回到家裏,二妹Juliette很開心,三弟Jérémie很憤恨,差不多兄弟相見不相識。十年,音訊全無,Jean彷彿決心和老家割絕一切,連媽媽過身他都沒有片言隻字,通知了他,他沒有回來。真是那麼絕嗎?Jérémie結了婚生了仔搬了去老婆娘家住,大哥全都不知道,眼前這個陌生人是誰?不負責任的離棄遠蓋過久別重逢的歡欣。
家人之間的糾葛誤會,長年累月有心無意,不停把彼此割傷擦損,有些你以為是皮外傷,對方已分筋斷骨。親情,別以為總是春暖花甜,是充滿笑聲的後園,有時是深不見底的酸黑,祇有殘敗枯牆。
Jean從不覺得爸爸在乎自己,長子,就要承繼家業,大哥,就要為弟妹負責,從來對他祇有嚴苛,沒有溫情;而且布根地祇有葡萄,沒有其他,他要看大世界,到可以的一天,遠走高飛,頭也不回。
這電影與其說是關於酒,不如說是關於情。一定是關於親情,一定千糾萬纏,一定千瘡百孔,人與人,從來不易。愛情,還有童話,親情,從沒fairy tale,得結結實實的傷害領悟體諒生還,再傷害領悟體諒生還(如果可以),中間的底色是愛。
但有愛便有礙,有所在乎,便不再單純,兒子在乎爸爸有沒有偏心,有沒有理他感受,但他不知道爸爸的心、爸爸的感受。相愛很難,說穿了是溝通困難,相比之下,釀酒容易釀人難。人與人,父母子女之間,兄弟姊妹之間,擅溝通,不再溝通,就會誤會,越深越恨,越掉入關係最底層的絕緣靜音區,聽不到對方,祇自己無聲在痛。
為什麼是布根地,為什麼不是波爾多,不是隆河、不是香檳區?我想是因為Pinot Noir。Burgundy主要就是Pinot Noir,這非常感情用事又難服侍的葡萄。
Pinot Noir敏感、薄皮、相對早熟,太暖的天氣不行,果實夠時間在酸度急跌之前,成長出多端的百味繁香;太涼的地區也不行,容易一場秋雨,便如英國著名酒評家Jancis Robinson說:"can rot Pinot's thin-skinned berries, resulting in pale, tainted wines "。
太暖還寒,最難將息,Pinot Noir這葡萄,有點李清照。就像親情,在來得及親厚之前,易受不住雨打風吹。困難的Pinot,困難的親情。
就算出自同一片天,同一莊園、同一田地、同一屋簷,不同的葡萄藤,也各具天賦個性不一,各自需要面對自己的魔鬼和掙扎,結出不同的果實。長大了,大哥外闖,二姊繼承祖業,三弟要硬頂自己個惡霸外父和攞命外母,外父也迫他打理他沒興趣的產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家人,各有志,天份異,難道祇有變賣家產分身家各行各路一途?正如影片法文名字"Ce qui nous lie"(What binds us)的原意:是什麼把大家聯繫在一起?「係愛呀哈利」。
一田之隔,一家之鄰,栽養方法不同,家教不同,有人下化學品,有人天然有機,出品自然天地雲泥。所以家家養出不一樣的孩子,同一個家也養出不同的孩子,應該的,正常的,就讓大家不同吧。What binds us是容許大家選擇自己的路,同時也關心彼此的前途,既尊重自由,也妥協自己的自主,不自私,不完全無私,敏感早熟之餘,三兄姊弟同時把自己的成熟陳年。
想起布根地區大名鼎鼎的格羅氏(Gros)家族,1830年已在該地最耀眼的Vosne-Romanée定居,坐擁眾多超卓的Grand Cru特級田,阿爺Louis Gros留下田地給四名子女,偏偏長子長女無心經營又據聞膝下無兒,老三Jean及老四Francosie卻最有心有力傳承家業。於是Jean的子女Bernard及Anne-Francoise,便替大伯及姑媽經營Gros Frère & Soeur,發揚光大,祖業又不必旁落別人。
相遇分離,擁有失去,人生,是困難的。誰都知困難的Pinot Noir特別雍貴芬芳,困難的意義,在於解決問題,才可得罕貴。Jean一家做到了,問題不會自己解決自己,人要解決問題。親情有問題,就溝通解結。大哥釋懷了,因為爸爸留下了一封信,他知道爸爸是愛自己的,祇是不懂吧。散場時,你除了想喝一杯酒,可能還會想寫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