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聲聲說近水樓台,潛意識始終覺得月亮是外國的圓。近年的觀影情趣遠涉重洋到羅馬尼亞,眼角卻不屑一顧就近的星馬泰電影。傲慢加上偏見,總覺得不是萬里尋夫的海外版,就是椰林月映照不出謝賢嘉玲南紅的鐵三角。三月上旬,香港國際電影節密鑼緊鼓,電影節目辦事處乘興推出新節目,驟見「馬來西亞華裔映像」這個大題目,當是稀客,其實1957年馬來西亞擺脫殖民魔掌,組織聯合邦獨立自主,此後多種族同舟共濟,大熔爐的架構不是很像十七世紀以降的美加,甚至1949年後的香港?族裔間的戰爭與和平,分享起來應該感同身受。節目的焦點導演是何宇恆,也就挑選他的《心魔》(2009)看個究竟。
《心魔》穿插不少走路行車的單鏡頭,一個俯鏡監視阿盈和女同學沿着直路步出校園;阿盈和德仔坐電單車,出現多個主觀的仰視鏡頭,看行人天橋和地底隧道徐徐流逝;德仔在家欺負母親,淚眼模糊離家,駕着電單車橫衝直撞,結果人仰車翻,最後一個鏡頭,他流鼻血躺在馬路,生死未卜。何宇恆當然不是存心開拍一部宣傳道路安全的電影,他似乎暗示城市充滿法則,稍有行差踏錯,後果可能堪虞。當然約束也可以引起反效果,對付德仔就不合宜。《心魔》容易令人想起一度瘋魔東南亞的降頭電影,始作俑者是光藝1957年的《血染相思谷》,1975年由邵氏的《降頭》接棒,主角見異思遷,甚至作惡,聲言中蠱,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何宇恆卻指出魔由心生,影片開頭特寫德仔煮沸開水溺斃籠中的老鼠,我們就知道他不是善類,桌球室裏經不起友人挑釁,幾乎大打出手。在森林出事後,回家只會拿母親泄憤,德仔的戾氣並不止青春躁動那麼簡單。與未成年的阿盈歡好,東窗事發,女方家長要循法律途徑懲治,德仔經不起環境的壓力,魔性都從心底的蠻荒走出來。1950年代光藝的「南洋三部曲」着墨教育事業與商業社會的衝突,以教育為己任的主角來到當前的馬來社會,想會失望,阿盈就是教而不善的例子,出身中產家庭,應付物質享受綽綽有餘,偏是個偷竊狂,來到精品店,把似褻衣的外衫穿在校服內,順利偷運出境。她卻是個行事不經大腦的人,而且患有冷感症,與成年的德仔幽會,只不過提供另一次偷嘗禁果的樂趣,男友面臨囹圄的威脅,她依然採取事不關己的態度,最終被迫與男友的心魔埋身肉搏。
何宇恆在《金融時報》談論:「這部黑白電影,情節簡單,是個關於詛咒的故事。在某種程度上是《魔鬼的詛咒》與《金錢》的混合體……」要不是「黑白電影」這四個字泄漏口風,還以為他說的是《心魔》,不是短片《門》(2016)。《心魔》何嘗不是一個糅合詛咒與金錢的故事,受魔鬼眷顧的是一雙小兒女的父母。先說阿盈的父親,是個大義凜然的「君子」,賞罰分明,自詡是包青天再世,兩個學生向他下毒咒,趕忙稟報校長,罰打手板,讓他們知道口舌招尤的惡果。女兒被同學欺侮後忍氣吞聲,他知道後只覺得女兒沒有骨氣,連忙傳授以牙還牙的家教。當然他也有不規矩的一面,譬如躲在家裏忘形地玩電視遊戲機,明白馬克吐溫兩句:「每人都是月亮,有不可示人的陰暗面。」無謂對他責難。問題是他得悉女兒與人幽歡,虛張聲勢,先是恐嚇要告上法庭,男方家長提議庭外用金錢和解,錢銀過戶,只方便他聘請律師,可能一心懲治色狼,始終擺脫不了敲詐的惡名。成年人一心要作道德的掌門人,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個心智未成熟的年輕人,可以有商量的一件事,像雪球般愈滾愈大,引出心魔肆虐,阿盈的父親還是逃不過學生的詛咒。
當初籌拍《太陽雨》(2006),何宇恆已經有意探討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的關係,角色一變再變,由朋友進展為兄弟,再加上母親的角色,構成最基本的人倫。兄長意外身亡,相濡以沫的更只有幼弟和母親。到了《心魔》,何宇恆索性摒棄閒雜人等,專注於德仔和他的母親。如果說慈母多敗兒,德仔最終似乎走上敗兒的途徑,母親可否榮封慈母?何宇恆並沒有提供簡單答案。德仔的母親失婚,丈夫受不了小姨財色兩方面的誘惑,捨桃就李。依然生活在同一城市,出其不意在街頭碰面,篤眼篤鼻,她逃進酒精裏。自身難保,卻有兒子需要照顧,好歹撫養廿三年,兒子頭髮長了替他剪短,耳鳴替他清潔耳膜,算是盡了母責。她戲謔中國一個瞎眼皇帝,卻是一個瞎眼母親,只注重兒子的外表,從未觀照他的內心,等到兒子惹了官非,才想到補救。女方家長索取巨款,她無力承擔,低聲下氣向前夫借貸,張愛玲不是說過: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也是獸祖先遺傳下來,不能引以自豪。與其說德仔母親自我犧牲,更像心理補償,儘管自己一敗塗地,也希望兒子前程錦繡。然而事與願違,已經掙脫她的控制範圍,兒子失蹤,母親被傳召到警局問話,聽說兒子自首,她即時反應:「你們騙人,我兒不會打電話來。」淚光中突現慘笑,對兒子有盲目的信任,剎那間我們幾乎原諒她一往的失職。
何宇恆創作不輟,去年九月在香港上映的《Mrs. K》,算是新作,毁譽參半,未曾親睹。因為《心魔》裏精警雋永一如出自陳韻文手筆的對白,與及伴着電話鈴聲一組在森林、家居、草地、樹木、屋邨、警車間割接的流麗鏡頭,此情還可待。(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