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 - 董橋

伊莎貝拉 - 董橋


翡冷翠的伊莎貝拉小姐兩個經商的哥哥一心希望妹妹嫁入豪門,安享榮華,不料伊莎貝拉私戀身家卑微的羅蘭索,兩個兄長非常不滿,說是有辱門楣,計誘羅蘭索去到荒野,一刀殺死,棄屍森林。羅蘭索陰魂不散,午夜顯靈,告訴伊莎貝拉藏屍之處,伊莎貝拉翌晨跟老乳母入山搜尋,找到屍首,切下頭顱,帶回家裏埋進種紫蘇的花盆中,日夜淚水澆灑。兩個哥哥看她護愛花盆,心生疑慮,竊走花盆,翻出頭顱,良心自責,潛逃異地,永不復返,伊莎貝拉痛失所愛,憔悴以終。英國浪漫詩人濟慈這首長詩《伊莎貝拉或紫蘇花盆》(Isabella, or The Pot of Basil)收進一八二○年他的第三部詩集裏,故事改寫自薄伽丘《十日談》第四日的第五篇小說,背景改為翡冷翠。牛津大學出版社世界經典叢書《濟慈卷》註明此詩一八一八年二月寫到四月二十七日。那年二月三日,英國文評家黑兹利特(William Hazlitt)開演講會論德萊頓(John Dryden)與蒲柏(Alexander Pope),說薄伽丘一些嚴肅故事只要挑選得好翻譯得好,今日還會走紅。濟慈大受啟發,他讀的《十日談》是一六二○年的英譯本。他和他的朋友雷諾斯(John Hamilton Reynolds)早就計劃改寫《十日談》故事為韻文,雷諾斯完成了兩篇長詩,收入一八二一年他的《翡冷翠花園》(The Garden of Florence),濟慈則早一年印出這首《伊莎貝拉或紫蘇花盆》。此詩之恐怖氛圍恰合當時讀書界品味。濟慈把這首詩收入他的第三部詩集《拉米亞、伊莎貝拉、聖.阿格尼斯節前夕,及其他》(Lamia, Isabella, The Eve of St. Agnes, and Other Poems),散文名家蘭姆讀了寫書評說伊莎貝拉一詩是書中寫得最為精美的作品("the finest thing in the volume")。可是濟慈後來並不滿意這首詩,覺得格調不諧,害他很不自在,給友人寫信說這首詩太容易惹人嘲弄了("too smokeable")。

伊莎貝拉埋藏情人頭顱的花盆種的是basil,英漢詞典裏中譯羅勒屬植物,葉子香如薄荷,用於調味,也叫小矮糠。梁實秋先生中譯紫蘇。紫蘇又名桂荏,一年生草本植物,莖方形,花淡紫,種子可榨油,嫩葉可以吃,葉、莖、種子均可入藥。梁先生是翻譯名家,我情願沿用他的譯名,只恨早年和他通信我沒有請教原委。梁先生寫的《英國文學史》說濟慈這首敍事長詩第十四至十六節描寫伊莎貝拉之富豪商人家庭,忽然發了一段同情貧苦人民的感慨,題外之穿插表露良知之宣示。梁先生說:「蕭伯納在一篇評論裏說只憑這一段詩即可說明濟慈是一個潛在的馬克思主義者,則未免是牽強附會了」。蕭伯納這篇評論收入了一九二一年倫敦出版的《濟慈紀念文集》(The John Keats Memorial Volume),蕭翁文章說《伊莎貝拉》一詩第十四和十五節縷述馬克思讀過的《工廠委員會報告書》(The Factory Commission Reports) 所列狀況,他說濟慈其實沒有讀過這份文件,因為他在世之日報告書還沒公佈。濟慈一七九五年生,一八二一年病逝,享年二十五歲零幾個月,梁先生說他身後享譽之隆,至今不衰。一九二一年那本紀念文集正值濟慈逝世一百週年,我在學院圖書館借來翻讀過,印象不深,只記得有一篇評論讚賞《伊莎貝拉》長詩裏那三節批判文字,說第十六節濟慈五次自問自答暴富者為什麼驕傲:"why were they proud?",認為劇力萬鈞。先拉斐爾派畫家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 一八六八年用濟慈這首詩做題材畫過一幅油畫《伊莎貝拉與一盆紫蘇》,幽暗卧室中伊莎貝拉一身薄薄的雲裳裹住妖嬈姿勢,傾斜的身影環抱那盆紫蘇,濃柔的秀髮披散在花盆上,花容嫵媚,眼神幽怨,人見人憐。原畫藏在紐卡斯爾博物館,克里斯舊書商送了一幅複製品給我,亞非學院的學妹凱特喜歡我轉送給她,她裝了鏡框掛在書房,濟慈作品初版新版都插在畫邊書架上,我嚇她花盆裏埋着羅蘭索的頭顱,她說這樣更好,陰魂不散,夜半顯靈錯以為她是伊莎貝拉,她閉目背詩:

"...She kiss'd it with a lip more chill than stone,
And put it in her bosom, where it dries
And freezes utterly unto the bone
Those dainties made to still an infant's cries..."
那是原詩第四十七節伊莎貝拉和老乳母挖地取屍的描述,悲戚中字字感性,繚人幽思。

濟慈是英國文學史裏壽促命蹇的天才詩人。父親是馬車行馬伕領班,母親是車行老闆的千金,車行老闆死後他們繼承業務,生了濟慈和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酗酒墮馬逝世,母親改嫁,繼父奪財,婚姻破裂,他們投靠外公。後來母親病逝,濟慈去給一位外科醫生兼藥劑師當學徒,五年不到轉去蓋氏醫院(Guy's Hospital)學醫,學畢棄醫,專心吟詠,模仿斯賓塞詩風,結識亨特、雪萊、華茲華斯、蘭姆,名詩《恩狄彌翁》獻給查特頓,開卷第一句成千古絕唱:"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濟慈兩個弟弟叫湯姆,叫喬治,先是喬治婚後投資失敗,移民美國,不久湯姆不足十九歲病逝。翌年濟慈與鄰家姑娘范妮(Fanny Brawne)訂婚,貧病交加,波折重重。濟慈生前出版的第三部詩集一八二○年出版,他病勢甚重,遵醫囑九月去意大利療養,由年輕畫家約瑟夫(Joseph Severn)相陪,轉年二月二十三日去世,葬在羅馬新教墓園,墓碑刻他要求的字句:「此地長眠一人,名字寫在水裏」("Here lies One /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弟弟湯姆死後濟慈搬去倫敦漢姆斯帖友人布朗(Charles Armitage Brown)家住,范妮就住在鄰近,那所房子成了濟慈故居Keats House,至今還在。我的學妺凱特說濟慈體格很小,身高不過五呎一吋,但早年在恩菲爾德私立學校讀書時代喜歡運動,尤其喜歡拳擊和板球。凱特書房裏那部《濟慈縱覧》從前很有名,柯爾韋恩(Sidney Colvin)編撰,收錄濟慈生平、作品、交往和身後聲譽等資料,一九一七年初版,書名很長:《John Keats. His Life and Poetry. His Friends Critics and After-Fame》。我多年後找到一部名家裝幀本,封面鑲濟慈象牙片彩色肖像,倫敦老書店創辦人福艾爾(William Alfred Westropp Foyle)的舊藏,貼他的紅皮藏書票。老福艾爾一九六三年七十八歲辭世,他女兒克麗絲狄娜繼承萬卷藏書,一九九九年她死後翌年藏書在倫敦拍賣三天,賣了一千兩百萬英鎊,聽說最貴的一部書是法國中世紀古籍,落槌八百八十多萬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