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留情 - 杜杜

手下留情 - 杜杜

大年初一清早,老伴還在熟睡,我便獨自往廚房操作,把紅豆年糕切片,預備煎柔軟了之後,配昨晚就做好了的八寶粥,之後是一小杯六堡茶,就是功德圓滿的一頓開年早點,亦可算得清麗流暢,當然是和老伴共享。年糕切妥當之後,砧板上有紫紅色的碎片;照往日的習慣,自然是隨手將之掃進垃圾桶,但是這天早上卻突然福至心靈,把這應節殘餘放進八寶粥裏面去循環再生,自我陶醉說是愛物惜福。且莫追問此舉的受益人到底是誰,但凡覺得是該做的便先做了再說。任何最微不足道的哀矜善工,也能夠在這冥冥的宇宙數學之中發揮正面的平衡作用。
法國聖女里修的德肋撒(Saint Thérèse of Lisieux)因為修道院院長曾經說過不得浪費任何可供嚴冬作燃料的木材,便將削鉛筆得出的小木碎片也留下。我們凡夫俗子或者會認為她未免拘泥過份,但是這正是絕對忠誠的表現。要麼就不做,要做就做足一百分。當然我還不至於冒失到要和聖德肋撒相提並論,以偶然做到的一分去掩蓋其餘沒有做得到的九十九分,但若果說這一分是聊勝於無,倒也還說得過去。
紐約這邊過了個頗為寒冷的冬天,到了二月中卻漸趨暖和,且在這團暖和之中衍生出了一隻玉色的米蛾,在大年初一趁我和老伴吃早點之際突然浮現,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往常早就會拿出電拍將牠撲滅,這一次卻可能是因為物以罕為貴,只覺得牠靈巧纖麗,獨一無二,頗有點楚楚可憐的韻緻,於是頂上頓顯光環,起了惻忍之心,由得牠在這立春建始之際,飛往那虛無中的虛無去尋找牠的生路。老伴在旁附和:「對呀;新年也要圖他一個吉利,要護生才好。」一語道破了我的私心當善行。
那麼蘇軾的「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又將如何?不過是偶然客串一下佛性慈悲,為文而造情而已。想他平常吃黃州好豬肉還不是照樣吃他一個面不改容。至於我自己,萬一偶然看見了老鼠大哥,先就嚇得登時腳軟,哪裏還有閒情逸致替牠留飯?
還有這米蛾,過去的幾個夏天在我家裏頗為興高采烈地熱鬧了一場。多半是從超市買回家的米惹出來的。蟲卵就在米裏面。天氣一暖,透明米桶蓋上一下子都滿滿的倒吊着長了翅膀的米蛾;細看之下,米中還有蠕動的白蟲,那麼的渺小,卻具有不可理喻的生命力,盈盈地蔓延到廚房裏的每一個天涯海角:麵粉袋因幼蟲做繭而生出的蜘蛛絲狀之物叫人想到了那依呀一聲而開的殭屍棺木;一包包妥當放在鐵罐內的南北杏照樣有本事鑽進去做大本營。連沙漏水缸內的一角也發現藏了一顆肥白如米之物,那不是米蛾的幼蟲又是什麼?我於是拿出了電蠅拍大開殺戒。哪裏還顧得什麼眾生有情,萬物平等?咱們連乾淨的白米飯都吃不成了。
但是大年初一,總得網開一面,說是護生也好,說是護心也罷。物我之間,總是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