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食經 - 陳韻文

一個人的食經 - 陳韻文

今天暫不提老撾。因為不提猶可,要是提到,必然談及那九年戰爭老撾死人無數,還有延至這二十多年後的禍害。今日農曆初二,講沒有人會拒絕的飲飲食食頂好了。不知情識趣的話,肯定不到元宵佳節,會得被喝令捲鋪蓋。
多倫多一條小路上,有一家從香港來的南貨店,是夫妻檔。二人原籍浙江,已在加拿大扎根四十多年。幹的是從前在香港的老本行。在香港的店鋪起碼有一兩個夥計幫忙吧。我不由得想到從前喜歡去加連威老道,還有北角以及九龍城街市旁邊的南貨店。想到那些年香港的風光,腦中必然泛現南貨店內冰箱裏的大閘蟹、盆子內浸着的鮮笋、吊起的火腿,還有豆瓣醬呀油呀玻璃瓶內的蘿蔔呀,林林總總,實在目不暇給。有一回去買大閘蟹,竟然讓我找到葫蘆瓜,嚇壞胡金銓。在大閘蟹的高峰期,有些人租個樓梯口擺檔賣大閘蟹呢,店或者不大,可是充滿生命色彩。不曉得那兩位老人家可有想當年。眼前這店相當大,我見最多客人的一次只有五六個,暗為她擔心。可是轉頭見老太太神態自若的與人聊天,看上去心無牽掛,那悠悠的閒靜令人感覺舒泰。
這條短路只有六七家店子,不在唐人街,可都是唐人店子。中藥店餃子店麵包店理髮店台灣食品專門店。進這南貨店來的,不乏新舊移民。信不信由你,新也好舊也好,沒一個呱呱嘈,可能被有教養的店東感染。有些客人肯定比我多想頭,尤其逢着節日,摸摸瓶摸摸罐,自然而然挽着大包小包出門去。我只顧買燒菜的竹葉青或者加飯,今天特意買酒釀,因為日昨在韓國店買到北歐的白魚,回家用葡萄油淺淺輕泡,餘味暖胃暖心,令我驀然想起袁枚曾烹白魚,拿他老人家的食單看個仔細,恍惚嗅到菜香。召部車奔向這店來。未開腔,老東家以為我要酒釀湯圓呢。
閒話少說,且看袁枚煮什麼。
哪──白魚肉最細。用糟鰣魚同蒸之,最佳。或冬日微醃,加酒釀糟二日,亦佳。余在江中得網起活着,用酒蒸食,美不可言。糟之最佳;不可太久,久則肉木矣。
中外古今那麼多食經,袁枚的「隨園食單」最適合又懶又貪喫的人如我。最怕講究長如蛇卵的食譜,左搭右配的令人眼花繚亂腦筋打結。有年聖誕禮物中,竟然有人送給我撐起厚重烹調書的木架。說是設想周到。寶貝,瞅一眼我已腳軟。
還是袁枚老先生可愛。老人家毫不嘮囌,三言兩語程序分明判色知味。用不着老外那樣子左幾百度右幾百度的計較爐火,更毋用放個計時表在灶頭左右。總之,老人家教落,燒兩支香,頂多再加一支搞掂,乾淨俐落。加水不加水自然有吩咐。食單中介紹的菜式我沒有味味實習。嘿!細讀已感滋味。
好啦。來一味假蟹。
煮黃魚兩條,取肉去骨,加生鹽蛋四個,調碎,不拌入魚肉;起油鍋泡,下雞湯滾,將鹽蛋攪勻,加香蕈、葱、薑汁、酒,吃時酌用醋。
就那麼簡單,就那麼簡單。
人生本該如此。

(隔星期六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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