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說饒宗頤學有大成,端賴香港這前英殖民地庇蔭。既對,也不對。饒先生有今日成就,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遇上對的人,早一步晚一步,都會分裂出另一個人生。
日本侵華,中斷了饒先生在中山大學通志館的纂修工作,中大要搬到澂江,他就取道香港到雲南去。這是他第一次來港,本來只是過客,但途中生了場大病,親戚勸他留下來,雲南之行就作罷了。這場病也確實來得合時,假如他順利抵滇,終其一生,大概只能做個平凡的大學中文系教師,而不會有今日的成就。當其時,饒先生廿歲出頭,在香港機緣巧合認識了王雲五和葉恭綽。他協助王雲五編寫辭典,讀了海量經史百家典籍;葉恭綽找他幫忙編《全清詞鈔》,饒得以看到很多葉老珍藏的詞集,全賴這個工作機會,在詞學打下深厚基礎,他日後才寫得出《詞集考》。
第二次來港是在1949年,香港商人方繼仁是他的學生,對老師百般照料,有次饒宗頤跟他談起敦煌研究,方就一擲四千多港元,購買一套英國的微縮膠片,令饒可掌握敦煌學的前沿資料。當時除日本人外,饒宗頤就是遠東唯一擁有這套膠片的人。六十年代,饒先生結識了印度駐香港領事館秘書白春暉(V. V. Paranjpe),白是正宗婆羅門,其父是《吠陀》教授,白當然精通梵文。饒白二人於是交換知識,饒教《說文》,白教梵語,一周兩次,彼此一小時,饒就這樣學懂梵文,其後更赴印度研究。
人生就是這樣:你身處之地是張白紙,遇到的人都是一個一個的點,而命運的圖案,就是點與點那些縱橫交錯的相連。即使人在香港,若沒有遇上王雲五、葉恭綽、方繼仁和白春暉,饒宗頤也不可能是現在的饒宗頤。一個人成就如何,固然取決於天賦和性格,但運氣也是關鍵。
我不敢說,是香港成全了一位大學者──有些老輩學者不喜歡香港,如陳寅恪在港大時就寫信跟友人說,住港「別有一種精神上不愉快之感覺,即無人可談無書可讀」──我只覺得饒公氣質,恰巧跟香港精神(genius loci)契合。什麼香港精神?饒公把香港比作建安年間的荊州(荊州是各方人才的避難所,造就了以宋忠、司馬徽為中心的文化圈子),而香港的最大特色,用他的話來說,在於它「是一個破了model的地方」(見《饒宗頤學述》),讓人可擺脫藩籬,自由發揮天性才能。但現在還有人敢說香港該「打破model」嗎?無論教育、政治甚或思想上,今天處處都是框架,大家不敢越雷池半步。我們這代人,只聽過提倡刻苦的「獅子山精神」,至於更高層次的「荊州精神」,隨着智慧老人的仙逝,也許不會再有人提起了。